“我父母还在的时候,我就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小孩,认死理,不听话,倔得像头牛。后来就更讨人厌了,我是那种家长都会禁止自家孩子跟他来往的小孩。老师厌恶,同学排挤,成绩差、不服管教、刺儿头,跟人交流的唯一方法就是拳头。用今天的话来说,我一直是个问题少年,百分之百的问题少年。”高山一抬头,撞进苏黎满眼的心疼和怜惜里,忍俊不禁地笑起来。
苏黎忙收回自己那慈爱老母亲的悲悯目光,“就像吴世钊一样?”
“差不多吧,不过他有个有钱的爹,他有钱,能买到不少跟班。我穷死了,孤家寡人一个。”
“你哥就不管你?”
“我哥十四岁下乡当知青,二十二岁回城就给自己兄弟当爹,够难为他的。他相信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一门心思想上大学,他自己没机会,就攒足劲儿想让我上。可是,我真不是读书的料,对那些中心思想、段落大意、一边进水一边放水的奇怪问题一点兴趣都没有,让我做题,还不如让我绕着操场跑十圈。我哥他不甘心一辈子在工厂里做个小工,他自己忙死了,也没时间每晚盯着我,他拿我没办法,除了打没别的招。我反正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货色,被打皮了就更愤怒更暴躁,满世界打架斗殴、惹是生非,成了建材厂子弟学校的一霸。”
苏黎脑子里灵光一现,“就是现在龙腾户外那里的那个原来的建材厂?”
高山轻轻点点头,“十三岁那年夏天,我打狠了。有两个小混混,说我是有爹生没爹养的野小子。以前也有人这么说过,那次不知道怎么那么生气,直接把那两个混子打到不醒人世。那次,我以为我把那两个家伙打死了,像我哥说的,我大概要被警察抓去吃枪子,我完蛋了,没敢回家,直接逃进龙腾山。我家住在龙腾山脚下,我一闯祸,就躲到山里,随便找个地儿窝一夜,那种时候,我会比较自在。”
苏黎看着高山一边签字,一边絮絮地讲着他的青少年时代,明明是不堪回首的往事,却好像在讲一件极有趣的事,嘴角微微翘起,噙着浅浅的笑。
“那次我逃得有点远,爬到一个山头上,躺着看了一夜的星星。大概是以为我死定了,以为那是我这一生最后一次看星星,那一夜的星星是我这一辈子见过最美的星星,天空是很深的蓝,满天都是星星,有一条星星河从这头一直到那头,天边还有一颗橘红色的星星特别大特别漂亮。我忽然觉得自己就是头蠢猪,人家一激我就生气,谁说我不行我就去揍谁。其实,他爱说什么就什么呗,我行不行那不是我自己的事吗?我理他们做什么。有那时间,还不如自己躺山上看星星呢,那条星星河也许有个名字的,那颗红色的星星一定也有名字,还有最亮的那一颗叫什么。”
苏黎忘了接着沏茶,双手托腮看着他。
“天快亮的时候,我坐起来,这边还有个更高的山头,那边也有,我想着我一定要到上面去。我下了山,吭哧吭哧地爬上一个山顶,下来,又吭哧吭哧地爬上另一个山顶。那次,我在山里呆了三天。那时候,龙腾山的生态还不错,山里有泉水,吃的嘛,我偷了山上一家人包谷地里的十几个包谷,那时候不会生火,生吃的。三天以后,我下山回家了。我以为我打死人,警察找不到我,他们一定会把我哥抓去给被我打死的人偿命。我自己做的事,不能让我哥替我背锅。一路上,我特别后悔,后悔打死人,后悔要把命赔给两个混混。那些人的世界,对我说什么,对我做什么,有什么重要的?他们讨厌我就讨厌我吧,不理我就不理我吧,我自己一个人就好。我很难过我就要没命了,以后再也不能一个人在山里晃荡,再也不能躺在山上看星星。”
“我哥胡子拉渣的,眼睛红得像只兔子,整个人像鬼一样,他看见我的时候,看起来就像疯子一样。他那次没有打我,那以后他都没再打过我,他让我在父母遗像前跪了一夜。那两个混子没死,警察也没抓我,不过,我被学校开除了。”
“那么,你从十三岁开始,就一直在登山?”苏黎还有有些吃惊的。
高山微笑着摇头,他签完最后一本书,合上笔,把茶杯举到苏黎面前。
苏黎忙给他加满茶水。
高山喝了一口茶,“后来,我哥把我送进少体校。我十三岁的时候跟江晨睿现在差不多,一米七五,那个年代,也算是身高腿长了。虽然瘦,但是打架多了,有力气,有韧性,爆发力、灵敏度很好。到了体校,才知道我前面的路都走错了,在那里,我简直是稀世珍宝,篮球、排球、田径、游泳几乎每个教练都眼巴巴地盼着我。”
“你选了登山?”苏黎问。
第75章 全世界都是高山
高山又摇摇头,“少体校没有登山这个项目,我选了长跑。”
“那个跑马拉松的高山也是你?”话一出口,苏黎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这不暴露了自己暗搓搓查他的事了吗?
高山看着苏黎低眉顺眼地为玻璃热水壶上水,然后装模作样地用毛巾轻轻擦着面前并没有水的茶台。那一副“别看我,别看我,我什么都没做, 我很乖,我真的很乖。”的心虚模样,让高山的心情莫名地好,好到想要抬起她的下巴,直视她那双藏着喜悦又带些不安的漂亮大眼睛,手痒痒地想去触摸那些微微颤动的长睫毛。
这样的想法,让他一惊,忙敛下双眸,轻声说:“是我。”
“我那么大的时候怕死跑八百米了,每次都跑到快吐血的感觉。苏晨曦也最怵八百米,他们小朋友都恨死了。每次家长会,体育老师都要恨铁不成钢地讲八百米和一千米跑的重要性。”苏黎口不对心地喋喋不休着,试图掩盖自己的慌乱。
“那你现在为什么跑步?”
“现在喜欢跑步了呀!自己一个人,不用应付谁,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管,自己跑跑跑就好。”苏黎说完,有点后悔,他会不会以为自己不喜欢晚上跟他一起跑步?可是,也不能傻愣愣地说,“其实,我挺喜欢跟你一起跑的。”
“这也是我当初选择长跑的原因,我自己一个人跑,自己跑跑跑就好,不用配合别人。我其实也发自内心地认为我就是个废物,什么都做不好,那些需要合作的项目:篮球、排球,我自认为我学不会也打不好,会成为队伍的拖累,会再次被所有人鄙视和排斥。不过,后来,我挺喜欢跑步的。”
“后来,什么时候又开始登山呢?”
“一直没断过,小时候一有机会就浪迹在龙腾山上。后来,发现山外有山,全世界都是高山,一座一座登上去,感觉太棒了。”高山的眼神有些飘忽,好像又站着雪山顶上,周围是茫茫的白雪,整个世界在太阳的光辉里闪烁着金色的光芒。
苏黎没有打扰他,看着他脸上挂着如梦如幻的痴迷微笑,澄澈的目光穿过这凡尘俗世,看到遥远的天际。
高山回过神来,“真的,那一天,我发现登山居然可以是一生的事业,那种感觉,我的一生可以全部用来做我喜欢的事,这个世界真是太完美了。”
有的人生而就是为梦想活着的。
苏黎已经不记得自己的梦想是什么,小时候一定是有过梦想的,可是,她已经忘记了。自己的一生用来做自己喜欢的事?自己喜欢的事是什么?苏黎问自己。
苏晨曦小时候说过,“我妈妈最大的爱好就是工作。”是啊,工作,没日没夜地工作,经常夜里做梦都站在书店里。
工作,爱吗?爱的吧?每天来到晨曦书院,苏黎心里是踏实的,觉得一切劲在掌握,养车、养房子、陪晨曦长大、供妈妈看病,这一切一切都有底气。可是,这些日子以来,人生怎么就那么难?活着怎么就那么累?
苏黎有些黯然,自己不过三十五岁的年纪,比对人类平均七十岁的寿命,也算得青春正好吧?人生怎么就已经只剩下每天咬紧牙活着?消极地扛着命运一轮又一轮的打击。
高山也有些黯然,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孤独的人,离开他的专业,并不善于与人交流,跟人说话从来都就事论事,没想到今天会把年少时的往事讲出来。
那些往事,他以为年代久远,早已经支离破碎,剩下的只有浮光掠影。今天说起来,才发现那些记忆深深地留在他脑海中,镌刻在他的生命里。此刻,虽然可以云淡风轻地说起,可是心里那种不愉快的感觉依然倔强地泛起来。
他的整个青少年时期都是独自一人,被全世界孤立,被自己孤立。或者他的整个人生从来都是独自一人?
在他过去的婚姻里,他和张昕两个人其实一直是两个独立的个体。张昕醉心于她的医疗事业,全身心地投入在新的医学病例、最新的医疗手段和最完美的治疗方案,她毕生的梦想是治愈那些不可能治愈的疾病。而高山自己,永远在登上某一个山顶的路上。
作为医生,张昕并不喜欢高山的事业,认为那是对生命的漠视。她认为高山最终的宿命,是孤零零独自一人永远地躺在海拔八千米的雪峰上,成为后来者上上下下的路标,或者跌入深不可测的冰隙,几年、几十年、甚至几百年之后,随着冰川的流动,他的尸体才会重返人间。但是,张昕并不干涉,她知道那是高山活着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