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鹤的唇抿成细细一条线,许久没有说话。
闻遥蹲在屋檐盯着他看,从他眉目间瞧出一种沉重与凝闷。
她忽然想起钟离将军府是雍王党。雍王主和不主战,在对辽态度上,钟离将军府在雍王面前想必也是处境尴尬。
闻遥与钟离鹤接触不多,但就几次接触来看,钟离鹤爱武惜才、心胸宽明、不贪权势,加上难得的勇武与谋略,实在是可贵将才。
雍王想必也是知晓,所以才一口一个灵瀚亲亲热热。可架不住雍王党极力支持与北辽议和,钟离鹤心里怕是纠结至极。
举人深吸一口气,转身对身后百姓振臂高呼:“北辽磨刀霍霍,我天水却意图摇尾祈怜,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话音刚落,人群轰然。并非为他的话撼动,而是面带畏惧连连后退。
闻遥抬眼,见凤鸣门嗡然打开,里面冲出几十青衣番子,手握砍刀冲杀上前,毫不犹豫朝这些举人劈砍。
钟离鹤眉眼猛然一厉,挡住一人质问道:“厂监这是要做什么?”
一名叫闻遥觉得有些眼熟的番子悠悠迈步上前。
对着钟离鹤,番子嘴上带笑,眼中无敬,手拢在袖子里,倨傲道:“传厂监督主令。今已查明闹事者与北辽暗探勾结,企图诬蔑朝纲,霍乱民心。着令,立即将为首闹事者投入刑部牢狱,择日问斩!”
“你们这些阉狗!蛊惑陛下的佞臣!也胆敢来逮捕我!”举人周围的追随者被隔开,他在一个番子铁爪般的手上猛烈挣扎,大声道:“太祖遗命竟是不顾了吗?”
“对勾结北辽人霍乱民心者,可用不着遵守太祖遗命。”番子好神在在拢着手,嗓门不比举人小,说出来的话也是叫百姓听得清楚明白:“密信方才送到陛下手里,朝中各位大人都是进宫后方才知晓发生何事。你不过进京赶考的举人,蜗居市井野庙,所闻所见不过诗书礼乐。若非与北辽暗探勾结,怎会知道北辽乃至方才那封密信的动静,啊?”
举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呛吞掉言语,默然半响,额头不知为何渗出层汗。半晌,他咬牙抬头,说道:“知晓便是知晓,这些事难道还能瞒住天下人!”
番子挥手,不耐:“把他给我带下去。其余闲杂人等不要逗留,速速离开,否则便是与此人同罪!”
闻遥盯着这番子看,认出来了——他便是楼乘衣离开汴梁之日凝儿争辩的那人。如今看他衣着打扮与当时不同,似乎很得宋明德重用。
番子说的话也有道理,周围看热闹的百姓听进心里,也是开始猜疑,对着这些举人指指点点。跟着一起过来的同窗好友没想到事情会有这样一个发展,不由上前阻拦:“这其中定是有误会,李兄绝不可能与北辽勾结——”
“还不滚开!”番子仰面,阴森森呵斥:“都想进刑部大牢吗!”
方才要以头抢地的气势忽而散了,众人遭到斥骂,呆头呆脑站在原地,呐呐不言。
一场混乱的临时请命就这样被简单粗暴地消弭。
番子转身,朝钟离鹤一拱手:“钟离将军轻便,奴才还得去向督主复命。”
凤鸣门再次阖上,禁军各司其职,徒留钟离鹤站在原处。
闻遥站起来,一踏屋檐飞身掠到钟离鹤身边。
钟离鹤身子下意识绷紧,手按上腰间长剑。转眼见是闻遥,他颇为错愕,不觉松开手。
“他说的话很有道理。”闻遥下巴一抬,对着宫门内:“北辽在天水暗探桩子密布,那举人指不定就是热血上头,受人挑拨。”
钟离鹤沉默片刻,道:“可看他神色,我信他确为天水考量。如此遭难,实在可惜。”
“他被带去的是刑部,秦王的地方。一个主战的举人,说不定在问出他从何得知消息后,秦王会向陛下求情放了他,搏一个好名声。”闻遥端详钟离鹤的神色,开口问道:“雍王不想打仗,钟离将军府想打吗?”
钟离鹤抬眼看她。
闻遥眉眼清凌凌,相当坦然:“我一直不觉得你和钟离老将军会是参与党争之人,但偏偏钟离将军府是雍王党的中流砥柱。我就是想问问,若真有一天北辽大军压境,钟离将军府是会主动请缨上战场,还是追随雍王,主张献礼议和?”
钟离鹤转头,望向面前深红巍峨的宫门,缓缓道:“钟离家世代为将,从没出过逃兵懦夫。”
“哦。”
闻遥点点头,知晓了。
随后她转身,干脆利落跃上屋檐离开。
押人的番子还没走远,一个转角,面前一阵风袭来,睁眼就看到闻遥站在他们身前。
“闻统领。”这些番子竟然都认识闻遥,拱手,态度难得客气,问道:“您有何事?”
闻遥指指被捆住手腕压着走的举人:“我问他几句话呗。”
几个番子对视一眼,也就这样松开手:“闻统领请便。”
他们好说话的让闻遥觉得有些奇怪。
但她也没有多想,走上前拉过举人走到巷子角落里,开门见山:“家中有妻儿老小吗?想活吗?”
举人原先失魂落魄,颓败地垂着头。听到这话抬眼,警惕地瞧着闻遥:“你是何人?”
“被你一番诚心打动,赶着来救你的人。”闻遥笑一下:“兄台,贵姓啊?”
举人沉默一会儿:“我姓李。”
“好,李兄。劳烦李兄告诉我,是谁与你说密信之事。”闻遥道:“我信你忠君爱国,你也当反应过来自己被人当刀子用,背后告诉你消息撺掇你来的人才是真正包藏祸心,要对天水不利。告诉我那人是谁,我捉了他押到宋督主面前去,你自然也不必去刑部大牢遭一遍罪。”
可李举人能说会道的一张嘴,偏偏在此刻又黏住分不开了。
“李兄不想出卖朋友,我很理解。”闻遥走近,抬手按上他的肩膀:“但小义小信与家国大义孰轻孰重,李兄也要想清楚才对。”
又是一阵沉默。
“十里坊拐角,有个字画店。”李举人面部肌肉抽动,咬牙开口道:“是店老板告诉我此事。”
“他是何人?这样的消息,他告诉你你便信了?”
“我家中贫寒,留居汴梁参考无处可去,是他收留我住了两年。”李举人声音隐隐颤抖,忍不住抬手掩面:“我与他一见如故引为友人,两年相识早已知己。听闻消息,我一时怒火涌上心头,竟、竟是未加考虑。”
方才对着番子的大刀都还能怒吼出声的人,此刻意识到自己怕是被挚友蒙蔽利用,却是悄然湿润眼眶。
倒也是性情中人。
闻遥点头,伸手拎着他走出巷子,随后转身朝十里坊去。
她心中隐约有个预感,这预感在她依照李举人的话走到十里坊字画铺,看到那敞开的大门以及端端正正坐在门口的青年人时彻底落实。
闻遥握住星夷剑,手腕轻轻往外转:“特意等着呢?”
“对,特意等着闻姑娘。”青年人面貌普通,怕放到人堆里立即就会泯然众人。偏偏他丝毫不慌乱,见到闻遥后站起来,规规矩矩行礼。
“知道我会来?”闻遥道:“按道理,抓暗探,来的该是厂监番子。”
“先来的是谁都无所谓,我领了命,一定要见到姑娘。”青年人叹息:“楼外桥头十坛风月酿,你没有去拿,消息穿到上京,详隐司便知道你对他生了气。”
“你等会儿。”闻遥挑眉,叫住他:“什么隐什么司?”
“北辽官职,突吕部详隐司。”青年人道:“主子归去上京,此中种种杀机艰辛不必多言。幸而如今已在上京站稳脚跟,任突吕部详隐司,兼任南府官职。”
“哦。”闻遥眼睫一动,扯开唇:“我还当是谁,云里雾里讲半天,原来是说楼乘衣——不,耶律都罕啊。”
她心微微沉下,翻来覆去考量这人说的话。
突吕部,突吕部……闻遥回想起楼乘衣说过完颜部破败后是被突吕兼并。
那么这突吕部应当是北辽皇后的势力,楼乘衣怎么会去突吕部?
“详隐司交代说你可能是为凝儿姑娘的死与他生气。”青年劝说道:“其实大可不必,天水有句古话,叫做一将功成万骨枯。详隐司在汴梁隐忍多年、藏刃于怀,杀回上京之日必然要流血。况且详隐司对凝儿姑娘恩重如山,能为详隐司死,凝儿姑娘在九泉之下,也定是能够瞑目。”
“铮!”
星夷剑忽然出鞘。
闻遥手指稳稳当当,握着剑柄:“你今天就是为了替他传达这些废话,特意送死吗?”
“不止。”青年正色:“还有你与兖王之间的传言最近闹得沸沸扬扬,详隐司听闻后很生气。”
他话说的委婉。
要照上京那群人的说法,详隐司可不止是生气。尤其是平江府探子传信回上京之后——详隐司那猫憎狗嫌的脾气,简直是暴跳如雷的发疯。
对面暗探的话听着听着,越听越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