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那便是步观澜同楚玉堂的生意谈完了,准备返回琉璃岛。楚玉堂做东,特意选在城门口的一家小酒楼里给步观澜践行。
闻遥坐在窗户边,听到外面的动静,伸手把窗户推得更开一些。窗户外面就是街道,小孩满大街乱跑,哼唱童谣玩闹。童谣唱的稚气,话里话外却是在嘲讽雍王党软弱无能、狗宦官迷惑皇帝。
“听听。”楚玉堂摇头:“这几日汴梁城都是这般光景。”
“雍王与王太师不想武官做大,主张议和。这是事实,被骂可以理解。”闻遥一手肘杵在窗户边上:“但这与宋明德有什么什么干系?”
楚玉堂说:“说是陛下定夺此事时,宋督主也应下了主和的主张。”
“是吗。”
这种事,原本不是天子近臣都不一定知道,现在却传的满城风雨人尽皆知。说里面没有人刻意推波助澜,闻遥半点都不信。
她挑眉:“罢了,今日不提糟心事。”
“不错。”楚玉堂笑起来,一身银白罩纱长衫风流倜傥:“难得今日没有兖王殿下,只有我们三人。来,我先敬步兄一杯。这批货走完,下次再见也不知什么时候。”
步观澜沉默着喝完一杯酒,而后看向闻遥,说道:“你留在汴梁城?”
闻遥夹肉:“嗯。”
步观澜:“兖王有军职,若有一日天水北辽交战,他上战场,你可要随他一同前去?”
“去呗,还能不管?”
“步老兄啊步兄,看看,星夷剑可是变了不少。”楚玉堂长吁短叹摇头晃脑:“从前是不见踪影的关外神仙,现在——”
闻遥扒饭:“我算是成家的人,和以前能一样吗?”
楚玉堂唇边笑意倏忽落下,但也只有一瞬。马上,他再次笑意盈盈,拖着声应道:“是是是。”
步观澜垂眸,忽而开口道:“兖王不错,配得上你。”
鬼市主拿着的酒杯登时转个方向,被他牢牢握在手里。楚玉堂抬眼,意味不明看向步观澜。
闻遥坦然点头:“他自是极好。”
步观澜:“若是世上若是有谁能够抛下一切同你离开,便只有他了。”
所以说疯子有疯子的好处。旁人身在红尘俗世,为名为利为亲缘人情,总是牵扯纠缠不清。只有赵玄序那般为世人惊愕的狂悖之徒可以全然不顾,说断就断。
步观澜语气静静:“私心里,我望你安乐。若是有机会,与他尽早抽身。”
“好!”闻遥自然听得出这话里的真心实意,举起酒杯朝着步观澜敬了一下:“我心里有分寸。”
“嗯。”步观澜略略点头,抬起酒杯一饮而尽。
楚玉堂手掌仍旧抵着酒杯,一动未动。
这顿饭吃了很长时间,直到底下人匆匆来报,说阿音午睡醒了。偌大一个商队,那么多人马,却都在等一个娃娃睡醒后再启程,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闻遥看在心里,明白步观澜真是将小刀与阿音照顾的极好。
步观澜起身:“走了。”
闻遥与楚玉堂一同站起来,送步观澜下楼。小刀抱着阿音,阿音一看到闻遥就张手要她。闻遥笑着抱抱她,叮嘱到:“回去听哥哥的话,没事儿少勒你哥脖子。”
都快给勒细了。
阿音羞怯地红了脸蛋。
步观澜侧过身,目光落在闻遥身上。
“走吧。”闻遥笑起来,潇洒挥手:“改天去琉璃岛看你们啊。”
琉璃岛与汴梁相距甚远,闻遥说出来却仿若近在咫尺。
步观澜点头,走到一匹黑亮骏马前翻身而上。小刀与抱着猫猫头竹编的阿音也上了马车,车队随即浩浩荡荡离开。
闻遥与楚玉堂站在城门边,身影越来越小,直到快要看不见。
步观澜从始至终腰身挺直,双目定定看着前方。倒是罗九,在快要彻底看不到闻遥时忍不住回了一下头,感叹着对步观澜道:“你二人不愧是江湖绝顶高手。离别不言伤,跟话本子里一样潇洒。”
步观澜微微垂眼:“人生在世,只要活着终可相见,为何伤感?”
“不打算说明白?”
“没有什么可说。”
“你分明喜欢她。”
“喜欢就一定要说?我知她有心悦之人,且她也心悦对方,这就很好。”步观澜在罗九古怪的目光下继续说道:“琉璃岛于她太小,我也不会放弃步家。我与她之间没有可能,很早就知道,心思说出来不会有半点好处。”
从闻遥随商队来到琉璃岛,步观澜便觉得此人古怪。他总觉得一个人要是太自由豁达,到了极致也是一种凉薄。
怎么会有一个人同你说说笑笑、近在咫尺,可又像海上潮汐时的明月,捉不到手心呢?
俗人留不住闻遥,现在便来了个同样在世俗之外的赵玄序。
步观澜无话可说,明白有些人是上天注定、恰到好处的缘分。
得了吧,这话可太磨人了。
罗九摇头,不得明白,一抽马鞭走远了点。
第88章 无话可说(捉虫)
步观澜走了,闻遥喝下不少酒,即便都是些清淡酒水,此刻面上也有些发热。她眯着眼,迎面站在人来人往的长街上吹风,半晌后发现楚玉堂也站在她身边一动不动。
“诶。”闻遥转头看他:“你还不走?不是每天忙得团团转,帐库里的金子跟瀑布一样哗啦哗啦响?”
楚玉堂晃着扇子,笑得恣睢多情:“等等嘛……你方才说你算是成家,我觉得这话不对。礼节没落成,婚宴也还没办,怎么能胡乱算作成家?兖王前几日还说要宴邀整个江湖,这便不作数了?”
闻遥:“你着急喝我喜酒?我想先带他去看看越长抟。”
楚玉堂百书扇展开抵在下颔,半笑不笑没说话。
闻遥扬起巴掌往他肩膀上来一下:“走了!”
楚玉堂身子往前一晃,应一下,看着闻遥抱剑哼歌,沿着汴梁包罗万象的长街石板道往兖王府方向走去。
给步观澜践行设宴的酒楼靠近城门,离兖王府有段距离。闻遥晃悠悠穿行于往来不绝的行人商贩。她抱着星夷剑,红绳束缚长发垂在身后,嘴里轻轻哼着调子,拐过弯迈步往前走。忽然一旁小巷冒出两三个人,皆是灰扑不打眼的衣服,立在一边毕恭毕敬弯下腰叫一声闻统领。
小调停在闻遥嘴里。
她打量这三人。全然陌生的脸,没有丝毫印象。
闻遥歪头笑笑:“找我啊?”
“督主有请,闻统领,随我们来。”几人并不做过多解释,言简意赅,说完后侧身向前伸出一只手臂。
闻遥才注意到几人都面白无须,说话人的声音也尖细。
行,宋督主有请,走就走。
厂监在皇城根底下,督主府在东兴街,这几人带闻遥去到的一间小宅院既不在厂监也不是督主府。黛青色砖瓦,院子里开着一株很漂亮的桃花树,光华落在枝头燃烧一样的夺目。半人高的水缸蓄着水,浮萍点缀,好似市井恬淡人家。
“这边请。”一人为闻遥引路。
闻遥收回看向那株灼灼桃树的目光,随那人走到一处小门,踏过一段分外逼仄的小道来到一间密室。
她跨步进门,宋明德站在灯架边,手中信纸边角触碰火芯。
这种情况,一般都是在处理机密文件。
闻遥当即停住脚,觉得这时候走进去有些不太妥当。
宋明德抬眼看过来,随后把纸扔到灯盏里:“韩兆今晚便走,他要见你。”
闻遥惊讶一瞬:“这么快?还晚上走?怎么觉得那么见不得人呢。”
“不然呢。”宋明德今日没有穿那身煊赫的红袍,潋滟的灰青色衣裳文质彬彬,阴郁苍白的眉眼似笑非笑:“天水朝内,西朝,其余诸国……想着要让韩兆死的人大把的是,自然低调为好。闻统领也要记得这句话,做人小心些,交朋友的时候选一选。否则走掉一个声名大噪的北辽三皇子耶律都罕耶,下次又冒出个什么东西来,可说不准。”
闻遥装作没听见他这话。
宋明德伸手推开一旁书架,自顾自躬身走入地道。房间底下有一处地牢,稻草铺在地上。韩兆盘腿端坐,发丝整齐,衣裳也整齐,旁边还摆着清水糕点,待遇比寻常犯人好上不少。
韩兆见到闻遥,笑眯眯挥手打招呼:“闻姑娘,又见面了。”
闻遥盯着他:“你见我干嘛?”
韩兆不说话,视线轻轻转向一边的宋明德。
宋明德面色沉沉:“半炷香时间。”说罢转身上去了。
韩兆向后撑着手:“上次时候比较赶,忘记问闻姑娘有没有话要带给详隐司。若是有,我代为转交。”
“其实吧。”闻遥真心实意道:“我跟他一见面就吵,没有半点好话可说。”
“闻姑娘此言差矣。”韩兆叹息:“你或许是第一次知晓我,但我等追随大人在天水之人却对你早有耳闻。当年你在漠北与汴梁相距千里,且不知大人身份,每每来信都由同一支商队带回。大人做事向来谨慎求全,唯独这封信定要亲自去拿,不准旁人经手。大人脾性不温和,说不出漂亮话,但对你是确有真心,做不得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