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厂监都摸到这个规律,当天都会到商会处蹲守。详隐司一向奉承隐秘行事,为着一封信倒是杀掉不少番子。
“拿封信而已,嫌麻烦可以不拿。”闻遥不为所动:“就这件事?没事我走了。”
“诶,等等等等,稍安勿躁嘛。”韩兆正色,叫住闻遥:“我是信得过姑娘的,十里坊字画铺房梁上存放了千两银票,劳烦姑娘取用三百两做烛火钱。我与凝儿姑娘也有几分交情,往后忌日寒食我不便归汴梁,便拜请姑娘添上我的这一份。另五百两劳烦姑娘寄给李回,他是个赤诚之人,我坑害了他,这笔钱就算作给他的补偿。余下的,便算我请姑娘喝杯茶水”
李回便是先前带头闹事的举人。
“他有才华,先前得罪考官才屡试不得中,经过这么一次他在天水怕是再没有出路。”韩兆无不惋惜:“他若是愿意,其实可去北辽谋出路,我愿代为引荐。”
“得了吧。”闻遥说:“一个宁肯死在宫门口都不愿天水屈服北辽之人,是绝对不会去北辽谋生的。你也是天水人,干什么了要帮着楼乘衣做事?他也救过你的命?”
“差不多。我是罪臣之身,在天水一辈子不得科举。”韩兆笑笑,语气平静,说出来的话却有些倨傲:“韩某自认才华不输如今风头鼎盛的张鋆张侍郎。有一身才华,却不得不空耗一生,百年后化为世间最无用的一捧尘土,籍籍无名,岂不可惜?不若另择明主前往北辽,改头换面重新来过。”
他姿态闲适,手松松架在膝盖上,无比坦然,毫不掩饰野心昭昭:“详隐司大人潜龙在渊,手腕通天。跟着他,我日后也能在天下棋局上有一席之地。”
闻遥没说话,脚下转个方向推开门离开地牢。
韩兆追在后面喊了一声:“当真没话要对详隐司大人说吗?”
闻遥一挥手:“没有!”
地牢里点着烛火,但还是太昏暗。迈步出地牢的那一刻,煦煦日光从门外刺进来,竟是一瞬间恍惚闻遥的视线。
待定下神,她看到宋明德站在院子那棵桃树下,抬头看着满枝丫灼华,手指间落有一朵娇嫩粉白的花。难得平和,整个人透着气定神闲的斯文与贵气,像世家大族沉迷于山水奇玩的公子哥。
闻遥想起宋明德说他曾经以编草为生。
看不出来,完全看不出来。十几年来年踟蹰独行,华贵深红的宫廷阆苑加诸给宋明德的印记太深,深到已经磨灭过往苦难生活给他留下的印记。世人惊羡的权柄、荣耀尽数加诸在他身上。在外面人眼里,厂监督主宋明德便是恶毒狠辣,一手遮天的大人物。
宋明德听到动静,捧着那朵花转过身瞧着闻遥,然后毫不犹豫将那朵娇柔的花掐碎扔到地上。
闻遥回过神:“你,你哥哥怎样?”
“还好。”宋明德语气平和:“已经埋地里去了。”
闻遥猝不及防:“啊?”
“他去逛花坊,吃醉酒半路落进水沟淹死了。”
就你哥哥出门拿前呼后拥的架势,还能掉进水沟里淹死?多么拙劣的杀人理由,连掩盖都不屑于掩盖。
闻遥面色古怪,讪讪一笑道:“为何我从未听过这消息?”
“兖王府如今铁板一片,少有外界消息能传进去,除非兖王殿下觉得无伤大雅。很显然——”宋明德眼中带上几分叫人捉摸不透的嘲讽:“兖王可瞧不上咱家”
……
嗯,你这话我没法接,下一个。
闻遥当即转移话题:“那个,苏妃之事,还没和你道谢。”
“各取所需,无需道谢。”宋明德慢慢朝闻遥走过来:“储位之争,多方下注。我为着自己选苏妃娘娘,顺手卖一个人情,不吃亏。”
“那你先前为何不下场?”这个问题闻遥一直很好奇。皇位更迭,满朝文武或是自愿或是被迫也都跟着站队。与他们相比,恶贯满盈的厂监反倒是个纯臣。连与赵玄序合作也只是做戏给皇帝看。
简直是天水百姓的地狱笑话。
秦王,或是雍王,无不权势煊赫。宋明德哪边都不接近,两边送来的好处,厂监都大胃口照单全收。此番用意,一直叫外界不好琢磨。
宋明德走到闻遥身边:“这么关心我做什么。今日韩兆要见你,想来是为耶律都罕。此番旧情未了依依不舍,他日若是战场相逢,还希望闻统领家国大意为先,莫要手下留情才是。”
好生阴阳怪气。
“好吧。”闻遥叹气:“既然没事,那我就走了,不打扰你。”
她莫名其妙见了一趟韩兆,酒意也散了。回到兖王府,刚进门打眼就看到赵玄序手上拎着东西站在廊下。
“等我啊。”
闻遥快步走上去,赵玄序顺势握住她的手。
“嗯。”赵玄序给她看自己手里拎着的食盒:“甜果汤,醒酒的。”
“我今天没怎么喝酒。”闻遥端起食盒里的小瓷盅,将里面的汤水一饮而尽:“好喝。”
她面色如常,语气也无恙。赵玄序凑的很近,弯腰瞧她一会儿,忽然道:“你若是觉得舍不得,我们往后同去琉璃岛探望。”
闻遥抹嘴,有气无力一挥手:“我刚才去见韩兆了,他今晚便要启程。宋明德说很多人都想杀他,这一路得偷摸着走。”
原来有点不开心是因为这个。
那更进一步,便是因为楼乘衣。
赵玄序神情毫无波动,心中迅速完成代换。他伸手摸摸闻遥的脸:“天热起来,我叫汤山庄子收拾出来,明日便过去住吧。”
叮,你的男朋友向你发出了度假请求。
闻遥注意力顿时被分散,有些犹豫道:“朝堂上的事——”
“朝廷有张鋆,三司有吴佩鸣,十二卫有高少山。”赵玄序毫不犹豫,语气理所当然:“他们会把事情处理好。”
哇。
把什么事情都甩给人家,这就是吴佩鸣与高少山忙的脚不着地许久没露面的原因吗?
第89章 正常
闻遥有时觉得若是赵玄序生在她上辈子,估计也是被打工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的扒皮老板。
今年不过四月末,天却热的格外早。汴梁城多日未下雨,已经有炎炎暑意。赵玄序在闻遥面前反复提及汤山庄子外绿荫成片,凉快非常,所以闻遥最后还是去了。
韩兆离开汴梁,闻遥替他处理完千两银票后就收拾东西随赵玄序去到汤山庄子。
姜乔生跟了过来,王浮白让师徒在兖王府扎根,天天捣鼓院子里的药草,压根不想挪地方。王浮大手一挥,令姜乔生每三天回去一趟放血后就没再管她。
姜乔生高兴了,臭着一张脸的就成了赵玄序。赵玄序将姜乔生视作狗皮膏药,觉得她烦人至极,怎么都甩不掉。
“他看我不顺眼,我还看他不顺眼。”姜乔生抱着闻遥脖子嘀嘀咕咕:“遥遥你可知同年大会?”
闻遥躺在躺椅上,姜乔生跟她挤一块,脑袋搁在她肩膀处。
“今年新科进士放榜,同年大会定在汤山山脚。曲水流觞,游玩踏青,各家小姐到年纪都要参与。外面传得沸沸扬扬,说老皇帝要给秦王兖王相王择妃。”姜乔生凑近一点,呵气如兰:“姓赵的一家子憋着坏,你和兖王的事,江湖朝堂乃至汴梁城风言风语,谁人不知?偏偏把赵玄序的名字也写上去,同年大会非官眷不得入,遥遥,有人恶心你呢。”
闻遥拍拍她脑袋,一指旁边小桌:“那枇杷刚摘的,好甜,吃不吃?”
姜乔生不满:“遥遥!”
赵玄序迈步下台阶,阴恻恻瞧着靠在闻遥身上的姜乔生:“下来。”
姜乔生冷笑回看:“不下。”
赵玄序眼中登时带上结结实实的杀意。姜乔生嘲讽扯唇,心道要不是她遥遥坐在这,她分分钟摘掉你的项上人头。
雪客从一边匆匆赶过来,二话不说上前板着姜乔生的肩膀把她从闻遥身上扯下,对赵玄序与闻遥很是歉意的点头:“主子还有事要做,我们先走了。”
“雪客!”姜乔生一甩手,阴晴不定瞧着雪客:“你胆子也大了。”
“主子,这几日的账簿都堆着没看。”雪客泰若自然:“您的确有事要做。账簿迟早要看完,你就勿要拖延。”
姜乔生与他对视一会儿,最后噔噔噔跑过来端起桌子上枇杷骂骂咧咧走了。
闻遥早就在一边开始笑,盘腿坐在摇椅上看着姜乔生与雪客离开。
“你听她胡说八道。”赵玄序走过来,手指搭在闻遥后脖颈:“我不去同年大会。”
“我知道。”
赵玄序盯着她,忽而道:“礼部昨日开始准备缙云去往西朝的嫁妆,她跑到皇帝面前说要我为她送亲。就这个机会,我们离开天水吧。”
天水朝规矩,若有公主和亲他国,出嫁时由同胞兄弟送亲至两国边境。若无同胞兄弟,则在一众皇子中择一人送亲。
闻遥一愣,撑着手坐起来。那日春蒐湖边草笛声落下,缙云歪着头看过来的目光和说出来的话忽而浮现在她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