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音落下, 本就安静的宫室更加寂静,无人说话, 无人悲哭。
宋明德心中不耐,游魂般从窗外收回视线,问身侧的番子,道:“陛下与太后现在何处?”
番子低声回禀:“陛下留张丞相商议缙云长公主归朝之事;太后娘娘说身子抱恙, 起不了身,不来了。”
宦官声音偏细偏轻,寥寥两句话, 各处贵人对床上躺着的太上皇的轻漫几乎溢出。话不避讳人,跪在一边的太医院判听得冷汗直冒,低头闭眼只当自己是个傻子听不懂人话。
自九年前边疆事定,叛王伏诛,天水连大些的天灾都没有。皇宫风平浪静,朝野稳定。可风浪没有了,汴梁顶上的主子却是个顶个古怪。兖王尚在汴梁时册一字并肩王,统摄朝野权势滔天。天水上下颇有微词,说主少国疑、天子年少大权旁落。后来摄政王大办婚宴,没几天交还兵权,消失不见。没等某些人松口气,满朝文武便以张鋆张丞相为首,大刀阔斧清世家。皇权对上世家,这对厮杀无数朝代的势力纠缠拼杀,天水又是狠狠动荡几年。
如今天子年满十五,太后放政干脆利落,带人居汴梁城外汤山宫殿,无事不回宫。可太上皇崩殂,太后竟然也能轻飘飘一句不来就不来?
还真能。
当今陛下虽不是太后亲子,却由太后一手抚育成人,与太后感情甚笃,最是孝顺。
珠帘晃动的声响从外殿传来,紧接是一道清朗明亮的声音和脚步声。
“母后身子不好,汤山到汴梁也有段路途,莫叫母后奔波了。”少年天子步履匆匆,身后跟着身着便服的张鋆。
宋明德转头,视线划过后者。年轻丞相白衣胜雪,气质出尘,狐狸眼弯弯朝他笑一下。
宋明德对这滑头狐狸没好感,面无表情,抬手朝皇帝行礼。
赵玄颐挥手让他起身,迈步走到床塌前一把将纱幔掀起。他打量一会儿床上躺着的老者,眼神里头有些好奇。半晌,赵玄颐头也不回地说道:“都下去。”
宋明德垂手而立,身侧番子看看他的脸色,随众宫人鱼贯而出。
朱红大门自外缓缓合上,赵玄颐踱步坐下。时光飞逝,短短几年,他个子拔的飞快,面容褪去稚嫩,俊朗轮廓已然分明。明黄衣裳在他身上分外合适,言行举止从容自若,贵不可言。
张鋆同宋明德一左一右站在天子面前。
“父皇去了。”赵玄颐按着额头,老成地叹息:“缙云长公主归朝,年宴本该大办,可眼下这种情况却是不好操持。”
宋明德淡淡道:“我朝以仁孝治国,公主自然体谅。”
“老师不知道?”赵玄颐看张鋆一眼,笑起来:“西朝来信,长公主特意提及张爱卿同礼部置办相迎。眼下不能铺张又要叫长公主称心如意,张爱卿怕要几夜不能寐。”
当今天子年少随厂监督主习字,冒天下之大不韪,尊一太监为师长。
张鋆听不得这事,一听到这事,他就想到缙云那手耍得虎虎生风的鞭子,身上立即开始幻痛。他那装模作样的名臣风范端不住了,龇牙咧嘴,开始苦笑道:“陛下说笑了.....陛下,太上皇国葬,兖王可会归来?”
“兄长云游天下,听说前阵子开始准备西行。如此关头,依兄长性子,朕看他与闻统领不会回来。”皇帝笑意收敛,叹息道:“母后想念闻统领已久,借长公主归来之迹多番探问....这偌大的皇宫与汴梁城,没了闻统领,她待不下去。”
说罢,皇帝眼睛轻轻一扫,道:“朕也知道,待不下去的不只母后。老师请辞的折子朕压下三次,昨日就又收到了第四封。”
“厂监和三司相合,繁杂枝干已除,奴才要做的事已经快做完了。”宋明德眼睫垂下,似笑非笑:“功德圆满,奴才盼着的就是衣锦还乡。”
皇帝摇头,指指他又指指张鋆:“可除却母后,如今能这般与朕说话的只有老师和张爱卿。老师一走,朕当真要成孤家寡人。”
皇帝语气平平,话说的却真心实意。
张鋆没吭声。
孤家寡人,自古为帝者无不称孤道寡。高处不胜寒,皇帝尚且年轻,又从小在长辈的关怀下长大,性子温凉,有如此感慨并不稀奇。
宋明德笑意收敛,淡淡道:“陛下言重了。”
宫里地火烧的旺盛,躺在巨大床铺上的尸体是朝堂上权势鼎盛三人谈话的点缀。宫殿大门从外面打开,呼呼灌进大股寒风。宋明德至死至终不肯松口,皇帝也就不再多说,挥手叫他与张鋆退下。
宋明德并不看张鋆。他跨出殿门,周围的番子立即簇拥而上。宽大衣袍袖角飞起,他大步离去,骑马赶回自己的府邸。
与九年前相比,厂监府邸一切如旧,只是宋明德这几年很少回来。厂监与三司合并不容易,即便是宋明德亲手促就也一样。他狠辣无情的手段用在自己人身上,一根根拔掉厂监身上的刺,动了不少人盘子里的肉。他杀掉很多人,也有许多人来杀他。他忙得天昏地暗,许多时候都是直接歇在厂监宿处。
门房远远瞧见番子奔行的骏马,一个激灵迎上前。宋明德扔掉马鞭,翻身从玉鞍马上下来,大步跨进门往书房走。结果没走几步,后院就传来一阵喧哗。宋明德喜静,贯来讨厌别人在他面前吵闹,当下就蹙起眉,眼风如刀冷冷向动静传来的方向看过去。
几个身着锦袍的公子携小厮侍者迎面过来,原本还都春风得意。扭头看到远处立着的宋明德和他身边虎狼般的番子,一个个全傻了,眉宇间傲气荡然无存,推搡一番后唯唯诺诺袖手站在一边,朝宋明德问好。
宋明德没说话,眉目间的凝然晃然透着一个意思。
这些花花绿绿的都是什么东西?
番子低声提醒道:“主子,他们是宋庆的儿子。”
哦,宋庆的儿子。
宋明德想起来了。
宋庆是他唯一的哥哥,血肉至亲。他当初随手将人打杀,然后又派人在宋庆众多子女里挑挑拣拣选了几个放到身边教养。但那只是一时心血来潮,除却几个孩子进府的那一日,宋明德从没有主动召见过他们,在宋督主手底下办事的任何一个人都能看得出宋督主对养孩子没兴趣。
这种态度如此鲜明,几个孩子自然也是知道的。但没关系,从他们叔伯手指头缝里漏出的滔天富贵已经够他们在汴梁城权贵堆里抬起头走路。他们也识趣,平日都躲着宋明德。今日宋明德从皇宫匆匆回府,并没有提前知会,这才意外撞上了。
几个少年低着头,犹如被猫盯上的老鼠,僵站着一动不敢动,冷汗直流。
宋明德好似突然有了兴致,他负手走近几步,细细打量几人,居然屈尊降贵开口问道:“春闱准备如何?”
他平日积威甚重,几人低头呐呐不敢答话。反倒是跟着一人的书童,长得看起来聪慧伶俐,胆子也大,估计是想着在宋督主面前露头,竟然抢先替主子答话,说道:“少爷日日用功读书,天资又好,想必定能金榜题名,让您面上增光!”
闻言,宋明德鲜红的唇往上挑了挑,似乎是笑了一下。
宋明德身侧的番子冷下脸,当即拔刀上前毫不留情一刀狠狠抽书童脸上。用的刀面,没见血,只是力道迅猛。书童猝不及防整个人扑倒在地上,半边脸全红,火辣辣的痛感铺天盖地,他眼前发黑,脑瓜子嗡嗡作响。
“督主饶命!”来不及反应,巨大的惶恐摄住书童心脏。他连滚带爬捂着脸跪在地上砰砰磕头,能言善道的舌头打了结,反反复复只能够吐露出一句话:“督主饶命!督主饶命!”
两个番子上前一左一右扯着他将他带下去,哭喊声越来越远,直到听不见。
宋明德自始至终没开口,垂眼打量这些他亲缘上侄子们的反应。
他们面色惨白,吓得如同簸箕般瑟瑟发抖,甚至不敢抬头看他。
不像,一点都不像。
得出这个结论后,宋明德有些失望。
他想起他去赎宋庆回来时,闻遥坐在庭院台阶上打竹篾,说他和宋庆一点都不像。
的确不像,若非宋庆是他自己亲自找回来的,宋明德都要怀疑有没有找错人。现在倒好,非但宋庆不像他,宋庆生下的这么多儿子里也没一人像他。
宋明德索然无味,不再看这些人,径直转身朝书房走。
他的书房是厂督府上的禁地,平日连洒扫的人都不能进去。
宋明德推开门,番子自觉在门外停下脚。许久没有人踏入的书房依旧明亮整洁,烛台边上有一个圆台,上面垫着锦绣软帕,嫩黄色的圆圆猫猫头竹编端正安静的待在在上面。
宋明德是回来取东西的,他走到书架后面的暗格里抽出一封信,展开慢慢看。看着看着,他眼神忽而一移,落在猫猫头上面。
今天虽然有风,但天气还算不错。微光从窗户外面漏进来,照的猫猫头明亮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