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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留行_临州【完结】(180)

  算算行程,缙云的车队马上就要到汴梁。

  闻遥不会回来了。

  宋明德的消息比小皇帝更敏锐,他早知道楚家的那位家主派遣商队前往边关,据说已经到河西走廊处,马上就要过商道去月氏。只要赵玄序不说,闻遥说不定都不会知道缙云归朝的消息。

  闻遥要去大罗。

  空无一人的书房,宋明德目光从那封十万火急的密信上移开,眉头不知不觉皱起来。他盯着嫩黄色的猫猫头,无意识且娴熟地伸手摩挲它的脑壳子。他实在搞不懂闻遥到底为什么要去大罗。大漠风沙漫天,大罗更是隔着不知多少距离,商队使团往返一次便要耗去快十年的光阴。人生在世才几个十年?大费周章折腾一趟,对她到底有什么样的好处?

  这天底下就这么好玩?

  宋明德满面郁气地想。

  他伸手把信纸揉皱放到一边烛台上烧毁,回身取出一个匣子,将猫猫头连带锦缎一起放进去,随后推门走出。侯在外面的番子叫一声主子,说道:“吴佩鸣说的那些人在东狱了。”

  宋明德应一声,有点漫不经心:“一个不少?”

  “受过一遍审,死了两个。”番子犹豫片刻,还是道:“里面毕竟有我们的人,要不要将人提出来?”

  宋明德没答这话,略过他直直朝外走。番子便知道自家督主是个什么意思了,忍不住叹口气。虽然现在是一边的,但这么多年与三司争权夺势的惯性,让他难免觉得有些可惜。

  又白白送出去一个大好的机会!

  他们督主这几年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与从前相比宛若吃错药。权不要,钱不在乎,一门心思要从前视为眼中钉的三司和厂监合并。

  ......两个庞然大物,不打起来就好了,还要合并。一开始外人不明就里,表面上不敢说什么,暗地里却等着看笑话。没想到不仅宋督主抽风,三司新任首领吴佩鸣也跟着胡闹。在两边头子强权促使下,两边人马捏着鼻子接触。几年下来还真慢慢将手头上的事归到一起,没出大岔子。

  不仅如此,主子还天天惦记着告老还乡。

  抛去年纪不谈,主子这个时候主子圣眷正浓、被皇帝尊称为师长,怎样的皇恩浩荡。用脚指头想都知道主子日后定能够平步青云。他就想不明白,主子怎么就偏偏要在这个关头告老还乡?这不是摆明要把厂监的权柄交到皇帝手上?

  皇帝要是接下厂监,厂监又和三司密不可分,那可真成了最大赢家,一下子对三司厂监的掌控力大大提高,等于踏着他主子办到了皇帝名义上的老爹甚至爷爷都没有办到的事。

  番子这么想着,偷偷抬头看自家督主一眼。

  这些年他跟在督主身边,对一些事情看得真切,明白这些事并不是皇帝威逼,全都是督主自己赶着往做。牺牲自己惠利君王,如此忠臣之举要早几年在主子身上看到,他早请人来驱邪了。

  大人物的想法,真是叫他看得两眼茫然,万分不解。

  *

  紧赶慢赶,缙云公主的仪仗队终于在年宴前几天抵达汴梁。

  这位远嫁西朝和亲的缙云公主是普天之下响当当的传奇人物。据说公主还在汴梁时颇受太上皇宠爱,后来天水和西朝结盟,公主顺势去西朝和亲。谁曾想刚入西朝,西朝皇帝就受刺死了。

  江湖秘传,那日闯入西朝皇宫的刺客有两人,一人是二三十年前就杀入西朝皇宫一次过的飞叶客郝春和,另外一位是顶厉害的刀客,一个女人,不知是什么来历。

  后来西朝太子登基,离王远去边地,与西朝朝廷暗自抗衡——这些风波诡谲和缙云公主没关系。她年纪轻轻成了太妃,地位崇高。这几年天水朝内局势稳定,国力日益强盛,皇帝感念这个姐姐在外不易,时常与西朝联络。凭借娘家的倚仗,缙云殿下在西朝过得更加快活。她宫里豢养的乐师戏班子闻名天下,蓝颜知己数不胜数;她与如今有“白衣丞相”美誉的张丞相有过纠葛爱恨,两人间的那点事更是被搬上戏台子反复唱了许多年,越唱越夸张。

  对着这位年轻恣意的太妃,西朝皇帝估计也头疼。天水只是略略交涉几番,他就很快放人,与天水重订盟约,将缙云公主送回天水。只是赶上太上皇崩殂,举国国葬,原本的要给缙云接风洗尘的年宴简办小办,最后只定下几个重臣和皇帝小聚一番。

  宋明德自然是要去的。

  一日大雪纷飞,他处好厂监事务,换身衣裳进宫赴宴。

  宴会丝竹不绝,缙云公主一身红衣,满头珠翠,神采飞扬,但看面色比皇帝还红润。她进殿后先同皇帝问好,而后左右环顾,目光准确无比落在张鋆身上,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在旁人诡异的视线下,缙云放肆笑出声,中气十足道:“张鋆,你不过当了几年丞相,怎么就老了这么多?不如年轻时好看了。”

  宋明德端坐一边喝酒,腕骨冷白,眼神漠然,冷眼看戏。

  缙云这话说得很偏颇。张鋆这些年事务繁忙,的确瘦削不少,但反而更显清雅风骨,更加俊美。年纪轻轻位极人臣,又生的一副定好的皮囊,这些年有意和丞相府搭上关系的人多入过江之鲫。只是天水第一名臣忙得要死,一分功夫恨不得掰两半用,不近女色,至今未娶。

  张鋆看着缙云,眼中也带上笑,丝毫不介意:“殿下的风采却是不减当年。”

  “那是自然。”缙云洋洋得意,视线在宴桌上一转,忽然撇嘴,说道:“还以为本宫回来,闻遥和三皇兄也会回来看看,没成想他们是真不回来。亏得他们成亲,本宫还千挑万选送去新婚贺礼。哼,真是没良心的。”

  “可不止皇姐吃了这亏。”皇帝笑道:“母后亲自绣了枕套,朕抄写上林赋相赠,张爱卿更是将收藏已久的古琴相赠,寓意琴瑟和鸣。朕听说老师也差人送礼了,不知送的是什么宝贝?”

  什么宝贝?

  或许宴会太过无聊,宋明德心重陡然泛起聊赖。

  “奴才是个俗人。”他露出厂监督主特有的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轻声道:“金银玉器,全作添头而已。”

  他位高权重,即便这么说,底下还是立即有人大声恭维他。明亮的大殿,欢声笑语簇成一团。宋明德却笑不出来,他充耳不闻,自顾自垂眸继续喝酒。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酒冷了的缘故,他手中的酒突然就没了味道。

  宋明德表情一变,身后为他温酒的宫女立即吓得够呛,哆哆嗦嗦要给他换酒。

  “这酒是清酿,老师酒量素来好,喝得的确不会爽快。”皇帝朝宋明德这边看一眼,挥手豪气万丈道:“去取烈酒陈酿来,今日皇姐归朝,朕心中高兴,与诸位爱卿一醉方休。”

  他说这话,底下席间有几人听到,心下思绪登时千回百转。

  皇帝居然如此关照宋明德,语气亲近,不像威逼厂监交权的样子。莫非宋明德递上去的几封请辞的折子当真是他自己意愿,并没有被皇帝逼迫?

  烛火煌煌,宋明德谢过皇帝,接过宫女递过来的温热酒水一饮而尽。酒的确是好酒,满满一樽酒水入喉,辛辣回甘当即顺着宋明德喉管一路窜起。

  他指尖发热,清醒这么多年的脑袋很罕见的发晕。有些空茫的躯体和思绪被一把利剑破成两半。无尽的炙热中,微渺冰冷的灵魂自躯体上浮起,抱手浮于上空看一身红袍的厂监督主一杯一杯往嘴里送。

  皇帝略带惊讶声音隔着很远传来,宋明德站起身,脚步略有跌撞,推开周围伸过来试图搀扶的手从殿门走出去。

  天幕灰蒙,天地之间雪刮的很大。殿内地火烧得旺盛,叫人觉不出一点冷,从殿内迈步出来却是扑面而来沁到耳根的冷意。

  白雪无尽落下,落到宋明德的华服与眉眼处。他举目站在天地间,忽然记起就是在这样一个冬天,爹娘将他插上草标,领着他带到市场卖了。

  时间过去太久,事情经历的太多,他早就忘记了爹娘的样貌。但他却依旧记得那几日爹娘待他极好。面容模糊的娘温柔地用粗糙手掌摩挲他的脸颊,给他穿干净的衣裳,还偷偷给他吃了一枚鸡蛋。

  可他自小就聪明,与村里其他孩童不一样。面对如此反常的爹娘,他心中立即就有了预感。终于,在一天早上,阿娘抱着宋庆,哭着将他与阿爹送出门。他什么都没说,沉默着跟着阿爹来到一处拥挤肮脏的市场。

  那时候天水和北辽在打仗,是乱世,但乱世也不缺权贵人家。他虽然瘦骨嶙峋,但依旧可以看出生的一副好相貌。人牙子对他很满意,给了他阿爹很好看的价钱。他被人推到墙角,用麻绳困住手,冷眼看着阿爹接过碎银子,顺着人流消失不见。

  从此他再也没见过他的阿爹与阿娘。

  他的运气说不上是好还是不好,那一日官府正好来挑选奴才进宫伺候。太上皇年轻的时候足够奢侈,宫里需要大把伺候的人,奴才不够就会到汴梁附近村镇挑选。他那时还不知道皇宫是什么样的地方,也不知道入宫代表什么。但他看着爹瑟缩惶恐的背影消失在世间,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也很快想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沦落到这番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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