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是个大染缸、斗兽场,赵玄序活到今天见过的人多了。他不是没见过善良的人,大多是养在闺阁中的小姐或是没几岁的孩童。对于这些善良却绵软无力、苍白如同蜡块的人,赵玄序从来不喜欢也从来没有兴趣。
但闻遥不一样,她很奇怪。
闻遥不是不懂阴谋诡计,她手上也杀过很多人。可就算杀再多的人,她眼里依旧干干净净的。外界的风雨痛苦无法改变她,甚至不能添上一点痕迹。她仿若不是这个尘世的人,来去匆匆,强大、自由,让不论当时还是现在的他反应如出一辙,神魂颠倒、目眩神迷。
因为像他这样在血腥强迫之下诞生的怪胎,在这阵暖呼呼的风的吹拂下,几乎都要闻不到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儿了。
赵玄序这番话相当直白又诚恳,闻遥顿了一下,敏锐地感觉到他们谈话的方向以及其中情感似乎有些偏颇,逐渐滑向一个她把控不住的边缘。
她心里冒出一个从未有过的想法,这想法在她略微回想这段时日她与赵玄序的相处过程后越发强烈,促使闻遥闭上嘴,眯起眼,用一种新奇的目光看着对面的赵玄序。
两人之间突然安静下来。
闻遥谨慎问道:“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这超出老板和下属、老阿姨和大侄子之间的界限了,有点暧昧了啊。
长袍加身,墨发披散站在她身侧的赵玄序笑了,极好看的眉眼定定看着闻遥,之前的愁绪荡然无存。
“阿遥。”他的声音活泼又轻快,坦然道:“我心悦你。”
第27章 好好好
闻遥:“啊?”
闻遥:“哦、哦哦。”
她咽了一口唾沫,盯着那朵呆花看了一会儿。
赵玄序的目光并没有一直落在她身上,好似方才说的话只是寻常一言。他弯下腰,骨节修长白皙的手指捧起另外一盆花,贴着桌上的放下。
玉质花盆相碰撞的声响叫闻遥回过神,她确定赵玄序没有继续开口的意思后,转过身朝自己房门口走去。
跨进门,抬手关上门,闻遥转身闭眼狠狠呼出一口气。
“笃笃笃。”
闻遥猛然睁眼,呼出的一口气又被她吸了回来。她略带点僵硬地侧过脸,听到赵玄序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不紧不慢:“阿遥,糖栗子忘了。”
“哦,对对对,糖栗子。”闻遥一把拉开门,接过那被她拆得乱七八糟的纸袋子:“你那个……尝尝呗,河沙加糖一起炒的,很香。”
赵玄序伸手拿起一个圆滚滚热乎乎的糖栗子,捏在手里:“今日我要进宫见见我母妃,没什么意思,阿遥可以不用陪我去,晚膳后我会回来。”
“好好好。”闻遥点头,眼珠平视,以一种警惕而慎重的目光盯着赵玄序下半张脸。
自然而然的笑意在赵玄序眼中星星点点晕染开,他弯唇,眼尾红着,眉梢显出一种心满意足的神色,随后彬彬有礼后退一步转身走了。
闻遥关上门,心里的惊讶震撼像一大团被吹起的棉花,此时终于一层层落下洒满心尖。习武之人呼吸心跳稳健悠长,她难得觉得心跳有点快,于是走到桌边“啪”一下把板栗扔在桌上,站着抱着星夷剑盯着它看。
是夜,打更人的锣敲过三更天,郝春和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闻遥推开窗户,悄无声息落地。她气息把握极其精妙,靠近床榻时郝春和专注地打着呼噜,毫无察觉。
直到被闻遥伸手重重推了一把。
郝春和猛然惊醒,三魂六魄都没反应过来,下意识抬手从枕头下摸出一把匕首翻身向前袭去,隔着一寸距离被闻遥稳稳夹在两指间动弹不得。
“呦!”闻遥的脸从前面贴过来,笑眯眯看着他,口吻惊讶:“这么晚了,春燕子你也没睡呐!”
郝春和看着一身夜行服的闻遥,听到她的话后有点怀疑自己的眼睛耳朵是不是出了毛病。
“姐们遇到大事了。”闻遥叹息:“这事你有经验……起来陪我跑跑。”
一盏茶后,星夷剑闻遥与被拎起来的飞叶客郝春和在略微寒冷的夜风中,在兖王府一众值班暗卫的注视下踩着屋檐出了门。
汴梁城夜市繁盛,州桥下灯火不绝。闻遥面上被风吹得有点凉,她犹如一道暗影穿梭过高高低低的檐角,速度快得郝春和都落她一线。
一路未停,闻遥领着郝春和跨越小半个汴梁出了东门,直达山野边沿的一处悬崖。
悬崖陡峭,乱石横生。
她指尖在腰间一滑,形状狰狞的匕首出现在手心。随后毫不犹豫踩着山石腾空而起,手臂一伸将匕首狠狠钉入山石中!
郝春和瞪着眼睛:“不是,还得爬山啊?”
一句话的功夫,闻遥在前面凌空几下借力,人已经利落地挂在悬崖半处。
还能怎么办,爬呗。
郝春和叹气,也拿出一把匕首和闻遥一样从将近垂直的悬崖下飞身往上去。
闻遥快他许多,手腕一动稳当轻松地从山石中拔出匕首,翻上悬崖朝着前面一株枝叶繁盛的树走去。她在树下毛茸茸的草里坐下,伸手把有些乱的头发理到一侧,经过一路提气狂奔,她身上热起来,心中终于有些畅快。
郝春和唉声叹气朝她走过来:“这个点了,你到底出什么事了?”
“今日赵玄序说他心悦我。”
郝春和脚下踩着烂叶一滑,险险稳住身形,震惊地看向闻遥:“他居然这么快就说出来了?!”
闻遥立马听出了其中奥秘。她看向郝春和,面色古怪道:“说出来?什么意思?你难道知道——”
“他看上你这事可打算没藏过。一个男子如若不是喜欢一个女子,怎么会每天冲着她笑笑笑?”郝春和第二次震惊:“兖王都这么明显了,你之前居然是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闻遥哼哼两下,一挥手拍着自己旁边的树枝:“燕子啊,来来来坐坐坐,你慢慢跟我说。你说,他为什么突然说这种话?我今天从鬼市主那里问来了焚心残卷的下落,是不是因为这个,他对我心生感激无以为报,所以脑袋一热决定以身相许?”
结过婚、有过娃的郝春和在闻遥殷勤的招呼下屈尊降贵地坐下。他瞥闻遥一眼,清清嗓子老神在在道:“依老夫之见,不像。”
“哦?”
“老夫觉得,换一个人给兖王问来残卷下落,兖王是不会对她说这些话的。”郝春和眼神犀利,一指闻遥:“所以结症在你!”
闻遥往后仰,心有戚戚:“在我?”
郝春和嘿嘿一笑,飞快蹲下来往这边靠:“其实老头子我早就想问问你和兖王是怎么一回事了。别和我说燕苍啊,兖王看你的眼神一开始就不对劲!你说你和他以前在南诏见过,那他一个皇子,按道理没到年纪不能出宫立府。怎么会成了燕苍的徒弟,去到南诏见到你?”
“他去南诏是因为他娘……这得牵扯到皇帝的家事了,具体的我不清楚,只知道当时他生病了,一直在南诏修养,偶尔会去大理国皇宫见他外公。”赵玄序的外公也就是他母妃令嫔的父王,大理国已故国主。
闻遥一条腿伸直,一条腿曲起压在手臂下,背后靠着石头,仔细回想当时在南诏的赵玄序。
一开始,她和赵玄序不太熟。
她中了蛊林那几只老毒虫的蛊,被燕苍拖出蛊林毒藤的时候已经是出气儿比进气儿多。多亏那时候神医王浮就在附近的村寨暂住,赶来及时,从阎王爷手上救了她一命。可命是救回来了,毒性却还没有彻底拔除,闻遥被迫天天躺在床上无所事事。
那时候燕苍宅子里的女侍们年纪都很小,活泼可爱,被见多识广的闻女侠哄得团团转,每天热热闹闹动静都很大。偶尔面色苍白的小赵玄序从院子外经过,透过花藤栅栏和大敞的窗户就可以看到一大团鲜花一样的女孩子和被围在中间的闻遥。
可小赵玄序通常目不斜视地都过,鲜少分出目光看过来。
闻遥是伤号,他是病号,衣服比人厚,一天三遍药。
闻遥早注意到了赵玄序,她那时不知燕苍的身份,以为赵玄序是燕苍的儿子。闻着隔壁院一天三遍令人作呕的药味,她几乎同情起这个身体不好一直在喝药的小孩。
于是等蛊毒解开能下床溜达了,她就拿着一叠沾满糖霜的豆团,一瘸一拐走到在花园凉亭坐着的赵玄序面前,在一旁侍从齐齐抹开刀的整齐声响中,镇定地递给赵玄序一个红豆甜果子。
闻遥晃果子:“吃不吃?”
赵玄序没吃。
他岁年估摸着和闻遥身体差不多,个子比闻遥稍矮一些。弧度分明的凤眼里黑的黑白的白,一张脸俊俏雪白,好看的惊人,盯着闻遥看不说话。
闻遥:“好好好,不吃不吃。”
你不吃我吃
她在石凳上坐下开始吃东西,一个人快速炫完一整盘红豆果子,然后拿起剑去旁边空地上练习。她预备立夏后跟着镇上商队离开,所以有些着急恢复内力功法,天天从天不亮开始练剑,一直练到月亮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