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子是府里的厨娘婶婶做的,婶婶心疼女娃子伤刚好就练剑辛苦,每天下午都会给闻遥送些吃的。赵玄序偶尔会来凉亭坐坐。出于友好问候恩人孤僻儿子的想法,但凡赵玄序来,闻遥都会客气地带着吃的凑上去套近乎。
具体流程是先问问看赵玄序吃不吃,然后自己快乐地把一大叠点心果子全吃完。
直到有一天,闻遥吃的桃酥少了两块,进了赵玄序的肚子。
赵玄序接过桃酥后身边侍从骤变的脸色以及后来燕苍知晓此事后诧异的目光,闻遥直到现在都记忆犹新。
后来她伤好了要走,燕苍摸着络腮胡,指着赵玄序说是皇帝老子的三儿子。而他是六司首领,这次是陪着三皇子来大理国探望国主的。
闻遥短暂的震惊,而后马上释然了。
哦,原来是皇帝的儿子。
她心道。
怪不得这么挑剔。
六司首领具体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带着三皇子来大理国,从前的闻遥没探究过。燕苍欣赏她、与她交情好是一回事,她不想惹事也不想给燕苍惹事是一回事。有些事情不能知道太多,闻遥是死过一次的人,很珍惜重来一次的生命,从不作死。
但在她的印象里她与赵玄序的关系也就这样。关系好了闻遥的确时常带赵玄序上树抓鸟下河捉鱼,有事儿没事儿往山里逛逛,野餐露营抓野鹿——但这全都是哄孩子玩。毕竟燕苍救了她的命,她当时以为赵玄序是燕苍的崽。
“没想到啊没想到。”闻遥顺着这个方向想,觉得自己摸到症结所在了。她灵魂年纪比赵玄序大,自然而然的拿看小孩的目光去看待赵玄序,却忽略了她这具身体和赵玄序都是十多岁的少年人。
少年人春心萌动只在片刻之间,是很容易发生且不需要理由的,何况那时她带着赵玄序到处溜达,到后面几乎是朝夕相对。就是没想到赵玄序居然记她到现在,并且在她允诺会去西朝皇宫后拿秘籍后感动地表明心意。
一阵风吹来,闻遥深深叹气,继而又莫名觉得想笑。
“燕苍估计是不知道赵玄序的心思,他给我写的信里从没提起过。”闻遥感慨:“哎,年轻就是好啊。”
第28章 耍赖
郝春和奇怪地看她一眼:“你也年轻。”
我不一样。
闻遥心道。
天快亮了,跃动喷薄的日光刺破灰蓝的天,在前面的汴梁城里汇成一片流动的金红。她手里握着匕首在手里转几圈,眼底渐渐被泛白的天色照亮,眉眼颜色极其生动。
俩个人接下来都没再说话。闻遥在想事情,郝春和被朝霞照着,靠坐在一边昏昏欲睡。
“走!”突然,闻遥一巴掌拍在郝春和背后,差点给人拍到悬崖底下去:“我们回去。”
郝春和看着闻遥神采奕奕站起来活动手腕,应该是准备又跑回兖王府:“你想好怎么拒绝兖王了?”
闻遥看他:“怎么这么讲,你一点都不觉得我会答应?”
“不觉得。”郝春和叹气,撑着膝盖站起来:“老头子我看人准,知道你这人古怪。心大,太空,神仙一样的人物,飘来飘去到哪都只是笑眯眯打眼一瞧。你自己说说世上有什么东西能够拴住你?人情债?你说知己不必时时聚,隔几个月换一个地方呆,那些商会联络的锚点一收,谁都联系不到你。还有那星夷剑法——他们说不似人间用出来的剑。我不觉得是好话,太果断太超然。不沾红尘的泥,一旦剑心不定,你会觉得四处皆寒,会觉得孤独。”
回头看看,自古剑道奇才鬼才有几个是寿终正寝,无一不是证道而死。在一条望不到头的路上走到极端极致,四周不定的空茫感是很可怕的,容易把人逼疯。
郝春和口吻严肃,说这些话时脸上也没有笑。饱经风霜混迹江湖的小老头,看着闻遥的眼里实实在在有着担忧。
似曾相识。
漠北黄沙弥漫的空气里,也有人高高举起过沉重的铁砧,“砰”一声砸在滚烫通红的陨铁上,一下又一下溅起火星点点。
“你性子太独,过聪过慧。学剑,容易走岔路。”
冷水霎时蒸腾出团团雾气,那人又将陨铁从水里取出来,眉头一皱,顿了会儿说道:“料子还能再做一把匕首……匕首算了,剑的名字就叫‘星夷’,你以后走的路上星汉绛河作伴,不至于四下皆空,周围无光。”
闻遥眨眼,猛然从回忆中抽离。心中先是一紧,随后便是哑然。她摸摸鼻子,显露出灰溜溜的模样:“是是是,还是您老看人准,我确实不打算接受赵玄序……可他身体不好,脾性乖是乖,但也有些戾,我一时也不知道怎么明言回绝。”
“那怎么办?”
闻遥挑眉一乐,笑道:“不怎么样,我就当这事没发生过,以后注意分寸就成。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他不问我不说,他一问我惊讶,难道他还能天天追着我说喜欢?”
“你——”郝春和瞪眼:“这是耍赖皮嘛?”
闻遥诶呦一下挥手,握拳抵在唇边竖起一根手指头,严肃道:“比赛回府,谁慢谁下次请客吃饭,不许耍赖!”
她心情大好,身轻如燕,又是一次超常发挥赢了郝春和。郝春和半宿没睡,陪跑两圈汴梁城,赔了一顿饭钱,愤愤甩手回房关上门休息去了。
天光大亮,闻遥不打算睡觉。她淡定地在赵玄序对面坐下,拿起勺子往嘴里扒粥。
赵玄序心情看起来也不错,伸手夹一筷子小菜要放在闻遥碗里。
闻遥敏锐抬眼,右手筷子格挡,暗自使劲,把这一筷子菜推了回去。
“啪嗒”一下,脆脆的菜心落在赵玄序碗里。
赵玄序歪头,青缎一样的发丝随着他的动作贴在他面颊上,神态几乎带着天真的困惑:“阿遥不喜欢?”
闻遥在这样的目光下莫名有些丧气势,在郝春和面前死皮赖脸的劲灭下一点,搅着碗里的碧玉粥讪讪笑道:“不是…你自己吃呗,这么客气做什么。”
赵玄序垂眼,放下筷子学着闻遥的样子搅粥,自然地说到:“阿遥昨夜出府,可是想好了如何回绝我?”
……
完蛋,失算了,这小子竟然还真追着杀。
闻遥咬牙,有点一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憋屈,挤出三个字:“没想好。”
赵玄序倏忽弯唇笑了:“哦。”
哦?
哦什么哦,哦之后呢?
闻遥手下一重,手上的勺子隐有裂痕。
“昨日进宫,苏怡给你写了一封信。”赵玄序轻飘飘揭过了上一个话题,仿若看不到闻遥别扭的表情,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信放在闻遥手边。
闻遥咽下嘴里的粥,拿起那封信打开瞧了瞧。
也没什么特别的内容,苏怡在里面又一次对闻遥表达了感谢。词字间倒是情真意切,通篇“汴梁孤苦无人依,全赖闻统领出手相助,恩情铭记在心”之类云云。
闻遥翻一下信纸,眉头皱了起来:“你昨日进宫看令嫔娘娘,她差人直接将这封信送到你手上?”
“嗯。”
赵玄序昨日从晦暗的宫殿中走出来,穿过外面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苏怡面色苍白,就带着人在外面站着。
赵玄序身量高挑,走起路来不疾不徐,衣袖间隐约带些血腥气。宫殿内女人尖锐的哭嚎咒骂犹如地狱来音,他眼神扫过去,苏怡就膝盖发软,牙齿关打哆嗦,差点没当场跪下。
闻遥救的是苏怡,苏怡已经当着她的面谢过救命之恩。如今的苏嫔亲自来找赵玄序,自然不会是只为了再谢闻遥一次。
她是借着这个由头向兖王投状子拜码头,做给后宫诸人看。
“是个聪明的姑娘。皇帝召她入宫是为牵制冯贵妃,她看出来了。”闻遥有些想叹气:“宫里攀高踩低的多,她这段时日日子应该过得不好。”
赵玄序对苏怡过得好不好不感兴趣,动作轻缓地把菜夹到闻遥碗里面。
闻遥果然转移了注意力,没在乎碗里多出一口菜:“你刚捋了秦王户部的人,她这举动会不会叫冯党与秦王报复你?”
本就不和,有什么报复不报复。都是该死之人,一个苏怡不影响他把这些人剥皮拆骨。
赵玄序轻飘飘道:“皇帝尚且用得上我,朝堂上无须担心;私下里阿遥护着我,自然也不用担忧。”
“那你母妃和那丽妃呢?”
赵玄序疑惑:“她们如何?”
闻遥嘴角一抽:“冯贵妃不是荣宠多年根基深厚?万一她一怒之下针对令嫔与丽妃——”
“阿遥怎么还担心这个。”赵玄序清清浅浅笑了一下,漂亮的脸侧若隐若现一个凹陷酒窝:“母妃身子不好不出宫门,段薇蠢货,不是好东西,只皮囊过得去罢,皮下一滩臭水惹人嫌,阿遥莫要与她牵扯。”
段薇便是大理国主之女,赵玄序的表姐,当日城墙上冷冷打量闻遥的丽妃。
闻遥听着赵玄序用温和动人的嗓音说出如此毒辣的点评,甚是觉得违和。她扒拉几下,将碗里剩下的一点粥一饮而尽,而后跟着赵玄序去书房坐在房梁上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