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下午,郝春和来敲窗户,翻进来挤在房梁上絮絮道:“今天晚上荷娘那的厨子走了,新的人还没招过来。人家帮我这么久,我今天下午得过去搭把手。你那顿饭,喏,给你银子自己去买,记得买份灸骨头,我回来就酒喝。”
春燕子鬼精,给的钱正好够买份灸骨头,一文也多不出来。闻遥拎着纸包站在卤水店前,看着手上的二两灸骨头都有点想笑。
周边人流熙熙攘攘,店老板的吆喝声顺着风传到两条街外。闻遥正准备转身走,突然察觉有人直直在她身后停下。脚步声几乎没有,呼吸长缓,内力功夫不差。
闻遥回头,楼乘衣引人注目的脸隔着几寸晃在她面前。
他一身紫色华贵衣裳,头发编着发辫,上面有宝石,手臂上有极具异域风情的金环,整个人看起来和有些脏污的小食巷格格不入。
闻遥惊讶,扫视一圈:“你怎么在这里?”不是洁癖又挑剔、走到哪都要熏香?她买灸骨头地方多是船夫劳工打牙祭,味道不错的同时卫生状态确实不好。
等等。
闻遥长长吸一下鼻子,惊奇道:“你身上没味了?”
楼乘衣身上原本浓郁的化不开的紫藤香没有了。
楼乘衣没说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也没说为什么身上没有紫藤香气。他低头一扫闻遥手里的灸骨头,语气略带嘲讽,毫不客气地嫌弃道:“这种浑肉到底有什么好吃,叫你三天两头跑来买一次。”
皱着眉,嘴上别别扭扭、硬气万分却不看闻遥的眼睛。
闻遥都有点无语,伸手在这人肩膀上一按把人推开:“那正好,反正不是买给你吃的。”
楼乘衣面色沉下,带着一种“果然如此让我猜中了吧”的怒气涩意,怪里怪气地说道:“自然不会是给我的,只是没想到兖王金尊玉贵,居然喜欢吃这种肉腥。”
……抽风。
闻遥不搭理楼乘衣,抬眼看着他身后的面带洁白面纱的凝儿。凝儿一笑,恭敬地喊了一声闻姑娘。
闻遥诶一声,关心道:“前日听闻有人在琼玉楼闹事,这几日可还好?”
凝儿笑吟吟的:“不过是几个不长眼的杂鱼,有主子在,无人能在琼玉楼掀起风浪,还请姑娘放心。”
她话音刚落,楼乘衣凉飕飕的声音从闻遥身后插进来:“如今人人都知道星夷剑闻遥投入兖王门下,御前救驾有功。闻统领重出江湖便名声大噪,难为您还能听闻我这的小事。”
这人到底是不是欠揍?
闻遥忍无可忍,扭头看着楼乘衣抱手臂站一边阴阳怪气的模样,深刻反省自己当初为什么要把这人带出野山。
第29章 耶律都罕
“走。”
闻遥伸手把胳膊架在楼乘衣的脖颈上,稍稍用了一点力,逼迫后者弯下腰来。
楼乘衣看一眼蹭在自己袖子边上油滋滋的纸包,肩背放松下来,没反抗,语气也柔和了一些:“……走去哪儿?”
“随便。”闻遥冷笑:“不是说我不关心你?那就坐下来仔细讲讲是怎么一回事,让我好好关心关心你。”
也不知道楼乘衣这大爷是怎么带着凝儿出现在这儿的,身边既没有马车,也没有仆从。闻遥带着他绕过巷子口,往一条街外的茶楼走。既然是楼乘衣掏钱,她自然要选这片最贵的茶楼,要最好的雅间。
楼乘衣在茶楼门口停下,抬眼挑剔地看着茶楼门口灯笼上的云纹标识,语气莫名:“鬼市主的产业。”
“怕被监听啊?”闻遥耸肩:“喏,附近茶楼只此一家,你爱进不进。不进跟我去旁边的豆腐摊坐下来说。”
楼乘衣看一眼豆腐摊上沾满潮湿水痕的桌椅,眼皮子一挑,又复闭嘴了。
三人要了二楼角落靠窗的雅间,闻遥和楼乘衣坐在窗边的案桌上,凝儿在一旁泡茶。
闻遥撑着下巴,单刀直入:“来吧,已知被你杀了的三人是北辽使团的人,先来说说看,你跟北辽有什么关系。”
楼乘衣看着闻遥的眼神颇有深意,嗤笑道:“兖王的耳目倒是灵活。耶律汇时那个蠢货,想来也料不到自己的人刚到汴梁行踪就被摸的一清二楚。”
“所以你果然是辽人。”闻遥接过凝儿递过来的茶,学着楼乘衣的语气阴阳怪气:“咱俩认识的时你就说自己叫‘楼乘衣’,现在方便知道一下你的真名吗?”
“……没骗你,楼乘衣便是我的真名,这是我自己取的天水名字。”楼乘衣声音莫名软下来一些。他看看闻遥,说的:“耶律都罕,我北辽的名字,我母亲是北辽四十八部完颜部之女。原想你不应牵扯进这些事,放你一人在外自在逍遥便没告诉你,如今倒是没必要了。”
哇塞,姓耶律耶。
很好,不仅是辽人,还是皇族。
在这种理应震惊的时刻,闻遥瞬间想到了楼乘衣经营多年的消息网以及他手里捏着的不计其数的天水官员情报,心道这个世界可真幽默。
“怎么?”楼乘衣细细看着闻遥的神色,脸一下子就黑沉下来:“你不喜欢辽人?”
“没有没有。”闻遥扶额头:“只是这个大消息太震撼了,我需要时间缓缓。”
天水与北辽之间的战火陆陆续续烧了十几年,大多数天水百姓都对北辽痛恨不已。闻遥一个价值观固定后穿过来的现代人,很难竖立对一个封建王朝的归属感,置身事外,对北辽自然谈不上讨厌不讨厌。
“你那时候怎么会一个人在关内?”闻遥忍不住问道:“北辽培养暗探头子,用的着把你一个皇子丢过来?”
“自然不是。”楼乘衣回想从前的狼狈,语气森然,听起来欲将人磨骨吮血:“北辽皇后萧氏杀害我母亲。当时皇帝领兵南下剑指幽云十六州,顾不上处置后宫事宜,完颜部实力衰落无法抵抗后族萧氏,我想要活着便只能来天水寻我舅父。”
完颜夫人的兄弟才是北辽在汴梁的暗探头子,楼乘衣南下还没到关口,萧后的人马就追过来了。护卫楼乘衣出行的完颜族人被杀的一干二净,他命大运气好混进贩奴商队中才捡回一条命。
闻遥了解:“然后商队被就人抢了,你遇到了我。”
“是。”楼乘衣:“我来汴梁后才知道舅父身体已经快撑不下去。我接过他手上的人,后来便有了琼玉楼。”
“那这次北辽派人过来,你是准备收拾收拾杀回去报仇雪恨?”闻遥拍拍楼乘衣的肩膀,劝慰道:“都过去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走的是反杀线路,按照剧本发展以后会大有前途。”
“你希望我回去?”楼乘衣似笑非笑:“我手里捏着天水这么多消息,不考虑考虑告诉赵玄序,叫他的翎羽卫围困琼玉楼,为天水立一桩大功劳?”
说实话,闻遥有一种莫名的直觉,那就是就算她告诉赵玄序楼乘衣的身份,赵玄序也不会出手阻拦楼乘衣回北辽。
“不考虑。”她呵呵一笑:“怎么着,你把那些人杀了是不打算跟他们回去?我还以为是那些辽人惹你不高兴了才被杀。”
虽然说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但这种君子协定放在楼乘衣身上肯定是不奏效的。
楼乘衣沉沉道:“不,你猜的很对。”
“耶律汇时是萧后的儿子,他该自己来见我。”他漠然道:“我拔了那些人的舌头,他会在抵达汴梁之日看到它们。”
一句话,狠辣与戾气显露无疑。
气氛陡然安静下来,凝儿从旁边站起悄无声息带上门出去了。
楼乘衣直直望着闻遥,面容俊美深邃,一只眼睛碧绿,另外一只眼睛也不是纯粹的黑,而是透亮的琥珀色:“不过你需想清楚,若我去北辽,你还留在兖王身边,说不定哪天我们会在战场上见。”
“瞎说,我是护卫,不是将军,不打仗。”
“你从前也说不沾染这些事,怎么现在还会同赵玄序站在一块呢。”楼乘衣笑一下,听不出多少笑意。他目光灼灼,眼里好似点了一把通天的火,闪烁着从未有过的光泽,缓缓道:“闻遥,倘若我要你选,你是希望我走,还是希望我留下?”
“为什么要问我。”闻遥手里稳稳拿着杯子,反问道:“萧后做了这些事,你憋着气呕心沥血多年,可能不回去报仇吗?”
楼乘衣是什么样的人?睚眦必报,人家犯他一寸,他连本带利要把别人切成八段。杀母之仇加上千里追杀流离之恨,汴梁城多年的苦心经营说什么都不可能付诸东流。
天水接壤北辽,两边百姓积怨太久,打一仗是迟早的事,早晚而已,楼乘衣回不回去都一样。
既然如此,她是多缺心眼才要拦着人家报仇雪恨?
雅间里的气氛蓦然沉默。
闻遥不是什么正经人,楼乘衣与她在一起时常嘴欠,两人常常话到一半互相嘲讽。无论如何,像今日这样的冷场还是绝无仅有的。
楼乘衣忽然道:“你先前为什么一直在漠北边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