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遥还没见过高少山这悍勇武将的姿态,见他故意粗声粗气地说话,只觉得有意思,挑眉侧首看向赵玄序。
戴着人皮面具的兖王殿下落后高少山半个身子,与她并排而立。身形颀长,懒散坐在马上不叫人觉得姿态不端,反而显得泰然自若四平八稳。
闻遥目光望过去,赵玄序当即便敏锐地回看过来,唇畔勾出温温柔柔的笑。
高少山身后几个随从的动静没有引起徐丰和的注意,早就听闻兖王麾下那帮川西将领凶悍跋扈的威名,他也不甚在意对方对自己的态度。
这次兖王突然亲临已经搅得他好几个晚上没能合眼,汴梁接连来信问责也叫他心力交瘁。更让他与徐家三房徐丰平觉得不妙的是,昨夜他们意图联系监察抚司的人试探情况,对面却怎么都没有回应,也不知是见势不妙不敢探头还是已经……
徐丰和心下心思百转,面上却撑着冷静的神色,口中言道:“自然。那些人都是我徐家家生子,皆为我徐家忠仆。他们的亲眷不愿父兄陈尸县衙,就由我们妥善安置,等殿下与将军为这些无辜丧命者讨回一个公道!”
闻遥舌尖抵抵牙齿,垂眸瞧着徐丰和慷慨激昂地胡说八道。
老小子临危不惧,心理素质不错。
说完后,徐丰和便掀开帘子上轿。一众家仆扛起轿子,浩浩荡荡带着四人往前走。
周围良田绵延,对侧可以瞧见一排排低矮的茅草棚屋。田间立着不少面色枯瘦蜡黄的男女老少,或拼尽全力拖曳地上巨大的竹篾,或察觉到路上的动静,停下手中活计侧首朝这边看过来。
回想起“阎王戳”青印案里被狗官剥削压迫为人畜的百姓,闻遥不由得抬眼细细打量这些人。
应该都是徐家的佃户,衣服穿着倒是整齐,虽是麻衣葛布,但都没什么破处。只是一个个都太瘦了,衣服不合身。风一吹,空荡荡的衣袖裤管就贴着身体晃荡。
突然,田间传来一声细微的抽打声。这声音极其细微,在这片广阔平坦的阡陌之间近乎微不可闻。
闻遥手上一勒缰绳,稳稳当当叫马踱着小碎步慢慢往前走。她眼瞳黑亮明锐,顺着风中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
鞭子抽在地上的声音与鞭子抽在人身上的声响是截然不同的。
她看见一衣着打扮与徐丰和身边那些高壮家丁一样的男子站在一老农身边,似乎是在说什么话。他侧身挡住老农大半身体,一旁的人皆垂首碌碌做事,周围一片再也没有人站着看向这边。
闻遥面色不变,踢马朝前去。
玉山别庄曾是皇庄,占地面积极广。青砖砌成的高墙在山间平地中拔地而起,亭台楼阁雅致秀丽,各色仆役穿行走其间,世家大族的气派扑面而来。
徐丰和的轿子在大门口落下,立马就有小厮仆从上来为闻遥等人牵马。
自一旬之前玉山别庄死了第一个人开始,不过十几日的功夫,这儿陆陆续续已经死了十一人。
据徐丰和所说,那些横死之人都是徐家的管事。尸首虽然放在玉山别庄,但必定不能离主人家太近。
于是一群人在这座依山而建的巨大宅院中绕了好大一圈,才来到一处偏僻院落。
一进院子,浓厚的香味就伴随一点尸臭袭来。院中整整齐齐摆放着十一口棺材,前面依次放着铜盆,还可以看见没烧完的灰烬。
徐丰和看着这十一口棺材,眉头皱着,说道:“这便是暂且停灵之处——”
他话还没说完,吴佩鸣突然快步上前几步,来到徐丰和面前。
所有人皆是一愣,见这高瘦青年面带笑容恭敬拱手,问徐丰和道:“敢问大人,在这院中烧香料可是为了掩盖尸体腐败之味?”
吴佩鸣也穿着一身灰袍,面下压着厚布方巾,标准的仵作打扮。
他一走上前,徐丰和立即眼皮一颤,往后退了一步。等目光移动,触到吴佩鸣腰间的黑色玉坠后,徐丰和的面色才又陡然缓和下来,点头说道:“不错。今虽临近立冬,但尸体存放时间一长还是不免有些异味。这位大人何故发问,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有!”吴佩鸣动作麻利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叫闻遥眼熟的瓷瓶,在徐丰和面前晃了晃,循循善诱:“尸体乃阴物,存放宅屋惊扰生人不说,还易发病患,有碍观瞻。我手中这千金难得的西域异香乃是如今鹫台主使班常班大人亲自购买研制。能掩盖异味,还能驱邪弊害、平心静气,实乃不可多得之佳物!”
饶是徐丰和八面玲珑,面上也短暂地露出了一些迷茫。
他沉默一会,试探道:“是吗?那不知大人可愿割爱?”
“自然是愿意的!”吴佩鸣笑得更加温和,一拱手把瓶子递出去,大气道:“只是我等也时常用到此香,瓶中所剩不多。这样,我折做四分价,只一百两卖于您便是!”
徐丰和一挥手,身边一管事模样的人上前接过瓷瓶,又交于吴佩鸣一张百两银票。吴佩鸣昨晚没能讹到手的钱现在终于到手了,心满意足,人都精神起来,笑眯眯背着箱子站在一边。
闻遥看看冤大头徐丰和,又看看眼前除却棺材以外空荡荡的院子,突然想起一茬来,问道:“杀人凶器呢。”
提到这里,徐丰和面色陡然沉下来:“没有凶器。”
每回人都死的相当突然,被发现时只有倒在地上断了气的尸首和尸首额心的青印。
“殿下没来之前,府衙的人也来查过。没有凶器,没有脚印,什么都没有。”徐丰和沉声道:“就因如此,几个不长眼的下人便编纂鬼神之说,听说还与市井里的什么折子戏扯到一处。这世上哪里来的鬼神,高将军,您说可笑不可笑。”
赵玄序从旁慢慢踱步走向棺材,高少山瞧见状心领神会,对徐丰和道:“鹫台查验尸体,其余人不必留在此,你我且去别处候着便是。”
徐丰和闻言看向鹫台两男一女三个仵作,目光扫过时不由在那一直未曾开口的一男一女身上停留的久了些。
这两人虽衣着平平,样貌倒是不错。身上都挂着鹫台黑玉印,气质斐然,不似寻常小吏,不知在鹫台担任何等职位。
能跟着兖王一同出来的人,想必也是鹫台中卓有能力之人。
徐丰和正想着,不期然便与那位灰袍男人对上视线。
黑白分明的一双眼,里头极其平静,看过来的眼神漠然冰凉,莫名叫他心头一紧。
眼看徐丰和瞧向殿下,高少山手心出了汗,往前走一步,喊了一声:“可是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不、不,无事。”徐丰和猛然回过神,忍住自己心头的古怪感受,转身带着一众人离开了。
院子里便只剩下三个活人与十一个死人。
闻遥拉上面巾,走上前推开最近的一口棺材。
略薄的棺材板滑到边上,里面躺着的人穿着素白衣裳,面色惨白,皮肉浮肿,眉心处赫然一道黑红的印记,形状偏圆,极其肖似折子戏里“阎王”留下的印记。
闻遥俯下身,眉头皱着去看这人鼻耳处。
衣着干净,显然是有被好好打理过。只是不知为何,鼻端和露在外面的双耳处积蓄着一点淡黄色的透明液体。
她有些疑惑:“这是什么东西?”
吴佩鸣蹲下把肩上背着的大木盒子放在地上,轻巧打开上面的黄铜锁,露出里面排列整齐的瓶瓶罐罐和大小刀具钳夹。
他取出一根银签走到棺材边,签头蘸取了一些拉丝粘稠的微白液体,放到眼前看了看,了然道:“哦,这是脑中髓液。”
他又摸出一把刀来,从盒子中取出鱼鳔缝制的手套戴上,然后自下而上划开了此人的后脑。
“稀奇啊,里面骨头都碎了。”吴佩鸣的声音被闷在面巾里:“能这样杀人,内力功法肯定不低。但为什么只留下印子,没直接穿脑而过呢?”
闻遥:“颅骨全碎了?”
“是啊,脑髓都震匀了。”吴佩鸣一比那色泽紫红发黑的印子,就他拇指那么大,应当是个圆石之类的物件:“闻统领,给您一块石头叫您震碎人脑而不损外形,您能做到吗?”
闻遥颔首:“能,怎么,想试试看?”
“嘿嘿,不想不想。”吴佩鸣嬉皮笑脸,把人脑袋缝上又打开剩下的棺材。这十一人都是壮年男子,额前都有印子,也都是颅骨俱碎、髓液溢出。
“杀人手法还是比较新奇的,也不知用的是什么样的暗器。”吴佩鸣收拾好东西走过来:“徐丰和不是说这些人都是玉山别庄中的管事?没有官职也不是大人物,武功高强如闻统领一般的人怎么会与这些人有仇怨?”
要真如折子戏里唱的那样,有仇也应是对着徐家。那人既然武功高强,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杀掉这些管事,为什么不直接解决徐家人呢。
赵玄序一手搭在闻遥肩膀上,自己往后退了一步,带着闻遥也退了一步。他冷冷瞧着吴佩鸣,口吻嫌恶:“洗干净手,别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