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遥跟着收剑,抬腿翻身横踢在灰袍人胸口,将人踢飞出去,而后一剑刺向他,隔着一寸距离在他面前停下,漠然瞧着灰袍人捂住心口大吐鲜血。
“我,我输了……我究竟是输了。”灰袍心口剧痛,口吻含糊不清,气喘如牛。他陡然松出一口气,整个人的精神气都跨下去,显出心死如灰的颓唐:“你杀我吧,让我去见我的家人。”
“我当然会杀你。”闻遥道:“当年漠北百姓与越长抟没有你们强,你们虐待他们、肆意杀害他。你们没有我强,所以我八年前能杀你的兄弟姐妹为越长抟报仇,八年后的今天,还能够杀掉你。”
说罢,她手上的剑往前轻轻一送,剑尖立即没入灰袍咽喉。粘稠液体喷溅而出,几滴落下沾染在闻遥手背上。
“血脉仇杀,你杀我我杀你,本就理不清楚,我也问心无愧。你下了地府,如果要去阎王殿前告我——那就去吧。”
灰袍人断气,面颊迅速灰白下去,只是双目依旧圆瞪看闻遥。闻遥迟迟没有收剑,站在灰袍人尸体面前。
男童站在一旁看了半晌,走过来伸手把灰袍的眼睛抚闭,叹息道:“为了已死之人搭上自己的性命,值吗?”
他与百晓生不同。年纪不大,口齿清晰,此刻神色故作老神在在,稳重的像个大人。
闻遥:“世上的人又不是杆秤,不是什么事情都能以道理衡量。”
因为灰袍有几分胆色,不贪生怕死。再加上八年以前,他也不过是个少年,闻遥放弃了原先千刀万剐的想法,给灰袍留下了一个全尸。
她收剑,转头看向一旁背着手长吁短叹的男童,道:“走得动路吗?我背你?”
“走不动走不动。”男童褪去初见的紧张,理直气壮朝着闻遥一伸手,说道:“背我。”
于是闻遥留下灰袍人的尸体在原地,背起男童跃上层层树梢,一路往山下赶。
山脚依旧是闻遥离开时的样子,赵玄序定定站在原地没离开过一步。仇回郢见闻遥不多时便折返落地,背上趴着一个孩童,很有几分惊讶。他知道闻遥武功高强,可对面有人质在手,闻遥能够这么快把人救出来实在有些出乎他意料。
男童远远瞧见底下满山甲胄的士兵,不由咂舌:“这些是府衙的人吧?我师父还能有这兴师动众的本事?还有,你真厉害!但你这么厉害,这几年天下高手榜,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还有你的那把剑?”
他虽年幼,但跟在百晓生身边耳濡目染,已是对江湖高手与绝世兵器有几番自己的见解。他知晓闻遥这般身手与胆量,绝对不是一般人,言语间隐隐试探。
闻遥看着越过众人快步走出来的百晓生,把他的宝贝徒弟从自己后背上扯下来递过去:“以前在,后来老有人来烦我要打架,就不想待在上面,请你师父把我划掉了。”
“哦、哦,原来如此——啊?”男童猛然反应过来:“你,你是星夷剑闻遥啊?”
百晓生快步走过来,看到小徒弟好端端站着,没有缺胳膊也没有少腿,欣慰非常,蹲下来抱着徒弟两眼湿润。赵玄序拉过闻遥手臂,将人细细打量一番。
闻遥毫发无损,只身上有一点血腥味和脏污,他自然瞧不出些什么。
赵玄序面色稍霁,拿出细绢擦过闻遥手背上的几滴血,而后简单吩咐身后的翎羽卫:“上山把尸首带下来,破皮剁碎喂狗。”
“是,殿下。”翎羽卫低头,立马按着剑就要上山。
闻遥诶一下,伸手给人拦下来,说:“算了,留他个全尸。”
赵玄序低头看她。
闻遥不解释,只摸摸自己的肚子叹气:“早饭没吃饱…咱回去吃饭吧。”
赵玄序这下点头,握住闻遥手臂转身,带着她往马车上走。两人身侧的翎羽卫与衙役便纷纷向两边让去,退出条康庄大道车。姜乔生推开车窗,趴在上面着看闻遥,细细打量一番她的面色,正待张口唤她。
忽然,远处传来一连串急促马蹄声,一衙役挥着鞭子飞快驰马赶来,到仇回郢面前后急急勒住马,几乎是从马背上摔下来,慌乱急促:“报!妙善打伤狱卒潜逃!慈怀寺突发大火,人都被困死在里面!”
听到这话,仇回郢面色一变,几乎立刻就把妙善出逃和慈怀寺大火联系到一起:“莫不是——”
可话到一半,他却是没说下去,只觉得百思不得其解——如果是妙善干的,空寂法师与妙善师徒情深,妙善为什么要这么做?
仇回郢面色难看,急急往马边走,呼喊道:“快!随本官速速回城!”
佛门强势久了,民间一呼百应,信徒众多。皇帝还要图一个仁善的好名声呢,即便想要打压佛教也不敢硬着来,只能借慈怀寺一案逼迫慈怀寺主动承认自己失德无能,紧而顺理成章削弱佛教。
可空寂法师偏偏闻名天下,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只怕会叫天下信徒不满,这绝不是皇帝想要看见的。
于是乎大队人马匆忙赶回姑苏城。天灰白一片,原本平静的清晨被滚滚浓烟搅动的支离破碎。姑苏守军非知府之令不可调,一些守军又随着知府出城去了,城内只剩下一些衙役,面对搅动浓烟滚滚的慈怀寺狼狈奔走,总算控制住火势。
旁边空地上站着一群衣衫散乱的僧人,在不复往日从容,神色模样都是狼狈。
其中便有空寂。
他没穿那身华丽袈裟,麻衣粗布,手里紧紧捏着菩提珠。方才着火,他由着两个武僧搀扶而出才捡回一条命。
他站在一边,出城人马返回抵达慈怀寺,闻遥掀开帘子就在昭昭大火前看到他的身影。在那么一瞬间,她还以为站在那里的我是妙善。
街道人来人往,混乱一片。角街胡同里,几个小沙弥手抱素面饼从冲出来,脸上挂着笑。等凑近看到慈怀寺火光冲天,几人都是心中一惊,下意识看向空寂,张口叫喊道:“住持!”
闻遥眨眨眼,确定此刻眼前站着的是空寂,不是妙善。
她觉得有点奇怪。
空寂与妙善,忽略脾气,这对师徒从身形上来说实在有些相似,都是天水人中难得的大高个子。
闻遥若有所思,慢慢抬眼去看空寂的脸。
空寂的岁数已经很大了,一张脸皱巴,遍布皱纹,只能从眉眼处依稀瞧出他年轻时的眉目十分英朗。
几个小沙弥看到空寂,瞬间便找到主心骨,抱着怀里的素饼凑上去。空寂身边的大和尚立即皱眉,高声呵斥:“你们几个是去哪儿了?这个时辰是洒扫庭院的时候,为何不在!寺中为何会失火?”
小沙弥察觉出不对,停下脚步面面相觑,最终结结巴巴说道:“是、是妙善师叔回来,交于我们银两,让我们去巷子外买些素饼回来。”
他们与妙善向来玩的好,今日一见师叔回来,还以为府衙知道自己抓错了人才把师叔放回来,顿时兴高采烈,开开心心拿着钱结伴出去买饼。
却不、不曾想到——
“阿弥陀佛。”空寂缓缓压下身侧大和尚的手,低声说道:“不怪他们,怪不了他们。今日之果,恶因在我,这是我亲手栽下苦果!”
他声音沙哑而沉痛,带着彻底死心的晦暗,叫人听到不由得内心震慑。闻遥摩挲一下车壁,忽而推开车窗从车里探出身,对着驾车的吴佩鸣说道:“去赌坊!”
她猛然反应过来,妙善出逃,连自己的师父都没放过,那他肯定也不会放过指认他的赌坊管事。如此这般,那管事乃至此时待在赌坊里的人……
闻遥到底来晚一步。
往日这个时候是赌坊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候。晚上的赌客吃饱酒,或是满载而归或是输的一个子都不剩。
可今日,即便是这个时候,赌坊也有些过于安静了。
大门紧闭,闻遥从马车上下来,一靠近就闻到股浓厚血腥味。
她抿唇,一把打开门。
空气里的血腥味更加浓厚,地上一滩一滩全是血,尸体乱七八糟歪倒在一边。赌坊管事脚尖点地垂着头,胸口当胸破开个大洞钉死在柱子上,死状凄惨无比。
第69章 承认
闻遥抬脚把门彻底踹开,走上前握住管事胸前刀柄拔出。赌坊管事已然冰凉的尸体滑落下来,“噗通”砸到地上。
“居然全杀了。”姜乔生进来打眼一看,见满屋子尸体东倒西歪,妙善显然连还没来得及走的几个赌客都没放过。杀手阁阁主眉眼弯弯笑起来:“和尚下手挺狠。”
“他知道今天晚上我们不在城内。”闻遥垂目看着管事的尸体,说:“他是怎么知道的?”
百晓生徒弟被绑,这事没谁出去张扬,仇回郢都是今日方去巡城司调兵。从他们出发到回城,不过一个时辰,妙善在牢狱中怎么会偏偏这么凑巧,趁着这个空档跑出来?
空寂法师在炙热火浪前的身影扭曲一瞬,闻遥蹙眉,把手里的刀扔在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