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影微动,尚钰入殿,一袭淡墨纹鹤常服,鬓发犹带雪色。他行至殿中,先向皇后礼拜,再与沈昱宸颔首。昭绾平日端凝,此刻却指尖微颤。她扯出一抹和缓笑容:“尚大人辛苦。”
尚钰垂目含笑,答得温和:“臣受将军所托,来呈摄政事宜。”说罢,从袖中取出御前笔札、宗人府公函、六部同签奏疏,一并置于案上。“皇子临御,需监国辅政一人。群臣推举微臣暂摄。”
昭绾心尖轻跳,掩在袍袖的手缓缓收紧。她低声问:“尚大人可愿?”
尚钰拱手:“摄政非荣,乃责。如皇后信任,臣愿与沈将军共守此局,待天下重安,再辞归田。”
昭绾望进那双冷澄若水的眼,胸口忽生暖意,却又被理性压下。她轻轻点头:“有劳大人。”
沈昱宸见二人目光交会,心中会意,微微避让半步,给他们留出一线幽静。昭绾却敛眸,抚案转开话题:“政诏拟好了吗?”
尚钰展开札稿,由太监朗声诵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因私失公,愧对社稷,即日禅位于皇长子凡辛。皇后昭绾摄行监国,摄政王尚钰辅政,待皇帝年满擢礼,大政归正。凡此七条,着速颁六合,通示天下。”
昭绾听至“皇后摄行”,微不可察地咬了咬唇。片刻,她郑重按指印泥。沈昱宸亦提笔署押,三方章印重叠,凤仪殿烛火映得硃砂血红。
未时正刻,钟鼓大作。金銮殿前御道铺陈黄罗玉阶,文武百官列班。禁军围辇,捧《禅诏》与《监国诰》。昭绾抱幼帝姬凡辛登金阶,面垂白纱,手指却微弯握住儿子袖角。
尚钰立于阶侧,玄衣束发,不着冠冕,只以摄政玉节悬腰。沈昱宸佩玄山令,率武将班于午门正北。
太常寺钟鼓九奏,百官再拜:
>“恭迎新君——”
凡辛孩童奶音,却因父皇昨夜突被幽禁而惶惶。昭绾俯身,柔声安抚:“阿辛莫怕,母后就在你身旁。”说着,以母后之礼扶他按下玉玺,完成君位礼成。
金殿外雪落无声,百官长呼“万岁”。沈昱宸却在沉雪中立得笔直,只在心里低语:山河须新,而民心当厚。
夜幕降,凤仪殿灯火堆雪似昼。昭绾遣散宫婢,独留尚钰。殿外风吹帘影,两人隔灯相对,却谁也开不了口。
良久,尚钰轻叹:“娘娘可还记得,七年前雨夜,你撑伞为我挡风?”
昭绾睫毛颤了颤:“我原以为你早忘了。”
“雨落江心,怎忘得。”尚钰微笑,眼里有难掩的暖色,“今日之后,你不再是深宫人。将来若想看江南杏花,臣——”他停顿,将“愿陪同”咽下,只改以更恭敬的口吻,“臣当助你脱身。”
昭绾嘴角泛起近乎孩童般的笑意,却又迅速压住:“天下初定,你我各司其职,待阿辛长到能说‘让贤’两字,再谈他事可以吗?”
尚钰轻轻颔首:“可以。”
当夜三更,沈昱宸离宫回军府。城中百姓闻新帝登基,人心未定,却见街道仍有沈家军巡防,心中颇安。
大雪将至,沈昱宸立在高阙上远望北方。风里隐约有战鼓回响,那是雪岭关传来的急报:徐秋林破敌,斩夜狼主帅,关城无失。
他仰头,天际闪过一道电光。玄渊国最黑的夜已过,新的黎明正被雷声撕开。
第54章 雪夜柔情蜜意不负你我
兰亭苑的窗扉被夜风敲得轻响,庭前槐影与灯笼晃成疏斑。大雪迟迟未至,天地却像被无形的手攥紧,寒意直往骨缝里钻。
桑晚凝捻燃一炷细香,将铜炉移到案几角落。檀香袅袅,掩去屋外风声。她轻声唤:“花素,把帘子再放下来些,别叫风灌进来。”
花素应声放下厚帘,屋里立时温暖许多。桑晚凝垂眸,指尖摩挲青瓷汤盅的盖钮,心口那分说不清的忐忑却在夜幕里愈发清晰,他会赶回吗?
花莹看主子眼波游离,不由替她握紧手:“小姐,今日宫里仪注冗繁,将军或许正被诸将簇拥议事。您莫忧,戌时前他必回。”
桑晚凝轻轻“嗯”了一声,却仍望向窗外。
天际积着铅色云山,像一口巨钟压垂穹顶,随时会倾下一城暗雪。她忽想起幼时母亲说的话:雪落之夜,愿者归心。
门“吱呀”一声。狂风卷着碎冰扑面而来,灯火晃动,铜炉火星噼啪四溅。桑晚凝下意识裹紧衣襟,抬眼便见沈昱宸负风而入。
他发上结着细霜,戎装未卸,靴底还带宫阙白石的雪泥。寒锋般的夜气裹着他整个人,却被他眉眼间那抹倦意与安心一同融化。
“晚凝,我回来了。”声音透着与外头风雪截然不同的温度。
桑晚凝心中一热,迎前两步,抬手却停在半空,怕触到他满身寒气。沈昱宸看懂她的迟疑,先解下玄色披风搭椅背,抖落冰屑,才伸手握住她的指尖:“冷了?”
“你更冷,”桑晚凝轻斥,眼里却满是担忧,“先坐,汤也快凉了。”
沈昱宸被她按到炉旁,花素忙把铜壶推近,又递来干巾。沈昱宸低头擦拭,粗砺指腹无意刮过她手背,桑晚凝耳尖微红,忙转身为他盛汤。
两人并席而坐,窗外风声似被炉火驱散,只余汤滚微沸的气泡声。沈昱宸捧盅饮了一口,暖意直落腹底,眉间冰霜尽散。
“宫里可真定了?”桑晚凝轻声问。
“昭后监国,尚钰摄政。”沈昱宸放下汤盅,声音比炭火更沉稳,“姬玉被幽囚昭阳台,等宗正寺给罪。大祭司、火药库案诸犯,先流三千里。雪岭关捷报也传到了,徐秋林斩夜狼主帅,关城无失。”
桑晚凝眼底闪过欣慰:“终于——”
沈昱宸却忽又低声补一句:“可这些,都敌不过我此刻坐在你身边的安稳。”
她愣了愣,抬头正对那双专注的眸子。炉火映在他眼底,像碎星沉进深海。心弦被猛地拨动,她鼻尖酸涩,想说什么,却被他夹起的一块热鱼替换了话题。
“你最爱桂花酿鳜,尝一口。”沈昱宸把筷子伸到她碗里,动作笨拙却贴心。
桑晚凝低声笑:“将军什么时候学会劝人用膳了?”
“从今日。”沈昱宸认真道,“往后每一日。”
饭至半酣,屋外飘下第一片雪。花素花莹悄将隔门掩好。铜炉火舌舔着松脂,噼啪几声,夜色更静。沈昱宸忽然抬手,在桌面摊开一张封油小囊。
“这是?”桑晚凝疑惑。
“玄山令副印。”他目光柔和,却藏不住郑重,“徐秋林请我代为转赠,他说少将军若有一日不在,他唯听少夫人号令。”
桑晚凝手指一颤,险些碰翻盅碟:“你,你又要上前线?”
“不去。”沈昱宸握住她的手,轻轻摇头,“边关稳了,朝局也定了。我想请半载假,陪你回江南老家,看你常提的桃花汀州。”
桑晚凝怔怔望他,眼眶忽红:“你怎知我想回去?”
“你的字帖里,总描那条渡口。”他笑,语气带着些许少年腼腆,“我记下了。”
炉火跳了跳,照得两人面庞皆温。桑晚凝垂睫,泪光晃成暖雾,却被沈昱宸拇指轻轻拭去:“晚凝,我欠你一句。”
她抬眸,声音嘶哑:“什么?”
沈昱宸深吸一口气,像赴一场无声的战阵,终将那句压在心底的誓词缓缓吐出。
“余生,请让我护你,亦让你伴我。”
短短十几字,抵过千军万马的喧嚣。雪花扑簌落在窗扇,天地刹那无声。桑晚凝泣而笑,轻声应:“好。”
夜更深,花素花莹替主子添炭后,默契退下。廊檐下一串风铃被雪压得轻轻鸣响。桑晚凝取来新灯剪去炭芯,微光映出沈昱宸眉宇间久违的松弛。
“昱宸。”她忽轻声唤。
“嗯?”
“我曾为你点过长明灯,求你平安归来。”她侧头望那盏小灯,眼中柔光似水,“如今灯未熄,你已归。我想告诉佛祖,这盏灯可以换愿了。”
沈昱宸握紧她的手,低声笑:“换什么?”
“愿他此生与我,共看雪落灯生,共守四时安稳。”桑晚凝轻声道来。
窗外,大雪终于如约倾盆而下,天地一瞬又白茫一片,仿佛为新王朝覆上最洁净的素裳。兰亭苑内,两盏灯花并燃,在漫天雪色里,温暖如春。
铜角灯燃着豆大火苗,暖黄光晕将寝殿映得比雪夜更温软。窗外风吹竹影,沙沙如低琴;帷帐内,却是另一番心跳如鼓。
沈昱宸拢住怀中人,指尖掠过她鬓发的湿意,声音低沉:“晚凝,你的手都凉了,可我方才沐过汤池,身上烫得很。”
桑晚凝想要挣,却被他更紧箍住。她只得垂眸,柔声敷衍:“我不冷。”
“可是我心里冷。”沈昱宸俯在她耳侧,吐出热气,“看你魂不守舍,我怕你又要替沈家扛什么天大的事。”
桑晚凝手里仍攥着那条绣着山水暗纹的巾子,指节泛白:“我只是想到血咒未解,新皇登基,还未稳固,若有人借题再起,沈家还不得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