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晚凝抬手,抚在他侧脸。“沈昱宸,你听好了,我在意的不是当初那一夜,而是你此刻的真心。人都会犯错,可贵在知错能改。你是沈家之盾,更肯俯身为我低头,足矣让我同你并肩。”
沈昱宸喉头滚动,低低应了一声。
“晚凝,对不起,也是谢谢你。”沈昱宸看向桑晚凝,紧接着又道,“今日之后,再无血咒传言,再无旁人敢说你命格不祥,更不敢说我沈家血咒。我要让世人知道,桑晚凝就是沈家福星,是玄渊国的福星。”
话音方落,马车猛地顿住。明轩在外高声禀告:“将军、夫人,前方即静慧寺旧址,摄政王与三位术士已恭候。”
桑晚凝深吸一口气,与沈昱宸四目相对,彼此都在对方眼底看到一簇坚定火焰。两人携手下车,脚踏雪地,“咯吱”声脆生生响在寂静残寺前。
残壁焦痕在雪光衬托下尤显触目。封禁线外竖着血红大字木牌——“军务重地,闲人勿近”。冷羽与李煜持弩把守,绾青携手下属在侧,见沈昱宸、桑晚凝二人到来,齐齐抱拳行礼。
尚钰负手而立,风裘翻飞,含笑迎上:“你俩倒是不急了?我可是忙活了半天。三位术士已勘查布局,随时可开始。”
沈昱宸笑着道:“一切有劳摄政王。”
尚钰目光移向桑晚凝,既是欣赏亦带歉疚。“晚凝,为平你一生清誉,此事必定做到滴水不漏。”
桑晚凝垂首回礼:“尚钰,多谢。”
寺门残檐下,卞离、伏桓、齐安分立成品字。雪风掠过,他们衣袂猎猎,却皆神色自若。
卞离袖口垂下半寸星图,朗声先开口:“观象侯卞离,奉摄政王檄书,特来辨天道假伪。”
伏桓抱拳,但语气淡漠:“灵台山星河居伏桓,一切以事实为据。”
齐安轻摇折扇,懒散笑道:“凤阙城墨羽子齐安——在下最厌旁人拿命理作祸端,今天倒要拆穿某些人的好戏。”
沈昱宸冷声接口:“姬玉已在幽冥台具结,他所有供词都将与诸位联核。若需对质,随时可以押其到场。”
卞离抚须:“陛下供词与占验并行,方能服众。敢问夫人可愿以自身脉相为首证?”
桑晚凝毫不迟疑:“请。”
众人移步至大雄殿遗址中央。大火后仅剩的石地坪上,覆着厚雪,被冷羽与李煜提前铲出一方四丈见方的平台。平台中央置青铜三足炉,炉火微燃,正好暖雪不化。
卞离展开铜宿仪——圆盘八寸,周环镶十二辰星砂。他让桑晚凝伸掌覆于盘心,指背朝上。只见星砂先静后一跳,旋即均匀游走盘刻,不复有妖星逆走之象。
卞离凝声:“若回魂命,必现‘逆宿蚀宫’,星砂当聚而不散,呈紫黑死色。今却光芒温润,循常人阴阳之度。此乃第一证:沈夫人命格与妖术无涉。”
伏桓上前,掏出石炼罗盘。罗盘心沉银针,盘底刻北斗纹。他取出半指长红玉片,夹于桑晚凝腕脉。红玉遇暖,竟透一丝青意,随后消散。伏桓道:“回魂命之人,脉息有寒毒,红玉接触即冻而碎,又会留青。今玉完好,寒毒不显,第二证破。”
齐安最后收扇,叹气似笑非笑:“我这法子最俗——火试。”他捻起一线棉灯芯,蘸秘油,点燃呈静蓝之色,放在桑晚凝脉侧三寸高处。若回魂命,则蓝火会受阴脉吸引而下坠,甚至倒燃。然火焰稳稳向上,纹丝不动。
齐安昂首:“第三证成。再有谁想说回魂命命格?站出来与我三人论一论。”
他声音一落,静慧寺外林中竟有暗哨归报:“摄政王,城中几位曾鼓噪血咒的说客,已被坊卫枷锁示众,街民皆视之为鼠窃。”
尚钰一挥袖:“好,冷羽,将三术士判词与铜宿仪图样并刻木版,刻一百份,即刻传遍永夜十三坊。”
冷羽抱拳:“是。”
正当众人稍舒口气,狱卒急驾雪橇辇车押姬玉至残寺外。姬玉被铁索缠身,目光灰败。尚钰冷冷道:“前帝姬玉,你可敢面对术士与沈夫人,再言‘血咒回魂命’四字?”
姬玉抬头望残寺焦顶,似在找昔日龙气托庇,可面前唯有荒寂与风雪。他重重跪地,声如破鼓:“我……认罪,血咒是假,回魂命是假,一切皆孤一手捏造。”
巨钟“嗡——”一声,回荡整片废墟。沈昱宸平静地看着他,眼中无恨,只有冷漠。“记住今天,你死不足惜,但江山百姓差点因你毁于谣言。等雪融,推你去北境看一看无辜白骨。”
姬玉浑身战栗,似要开口辩解,却被狱卒捂嘴拖走。滚滚铁链声中,他的背影被大雪吞没。
供帖封结完毕后,三术士合立残寺中心,按伏桓提议,取寺后仅存之净井清水,与铜宿仪星砂、红玉寒沙、秘油灯芯合炼,于炉上熬出一碗浅金光液。卞离道:“此乃‘心灯真水’,洒于焦土处,可镇谣止讹。”
桑晚凝亲自接过金液,俯身将其均匀倾洒于烧得最厉的佛龛前。火纹“呲啦”作响,焦黑地面仿佛被洗净了一层阴翳。她起身时,衣袍沾了灰,沈昱宸立刻上前,用帕子替她拂去。
“脏了。”他低声说。
她却笑:“污垢清了,心才净。”
沈昱宸深深看她,忽道:“晚凝,寺火一点点熄,我心里那团愧火也该熄。此后我不再念旧愧,只念和你并肩看雪,看春,看万里山河。”
桑晚凝凝望他良久,眼里像装了一整片晴空,轻轻点头。
忙到华灯初上,封禁正式解除。尚钰留三术士于城东玉华馆小住,待朝堂给出嘉奖后再送回各地。沈昱宸亲领桑晚凝返府。马车驶出封禁线,他忽扯下车帘,拥她入怀。
“吓……”桑晚凝一怔。
“想借雪幕亲你。”沈昱宸极认真,“今日你是我心里最亮
的灯,我想……好好谢你。”
话音未落,他已吻住她。车帘外雪声沙沙,帘内唇齿柔情。桑晚凝回抱他颈,心如春水荡漾。
长吻散去,他将额贴她额,低笑:“晚凝,以后——”
“以后少说重话,多给软话。”桑晚凝接过话头,俏皮却也认真,“还有,少让别人误会我们沈家的血咒。”
沈昱宸哈哈大笑,声音回荡车厢:“遵命,夫人。”
马车渐远,残寺深处最后一缕香烟袅袅升起,在夜空中化作无形。
第二日午后申时,冬日的阳光透出淡金,却被厚云切成细针,随风斜刺在德祐门瓴瓦雪脊上。白雪覆地,唯有城西通衢被来往人群踏出一条灰褐之径,像一条被猛兽撕开的口子,蜿蜒直抵红漆门楼下。
阴历腊月初八,曾是旧帝姬玉例行宣德大典的日子,本应笙歌扬鼓;今日却成他的审判死期。一更鼓响,城司坊卒贴出榜文,言“前帝姬玉谋谤沈夫人、惑民血咒、误军致死、纵火弑僧”数罪并律,将依新君诏令,“御前示众三刻,移交宗正寺永弃北境”。一时市井喧哗、茶棚沸腾,百姓奔走相告,午后一齐拥向德祐门,要亲眼看昔日九五之尊如何沦为阶下囚。
城门侧檐下,贩糖羹的老人将炉火挪近,灶心红焰映在雪地。有人端着热汤团踮脚张望,有人抱着孩童往队前挤。两个油号伙计抬着一担灯笼,苦着脸道:
“哎哟我这好生意全叫这审判耽搁了。”
“少叽咕,”另一人低声,“你忘了俺俩祖上被押去修陵,冻死在北塬?这口恶气可等了十年。”
人群深处,一位衣衫朴素的农妇捂着嘴角,悄悄对旁边青年说:“崽,你外祖父当年从西北逃荒回来,就哭说‘他看到咱们的兵救援迟了’。今儿祖宗在上总算看到奸皇伏法。”
青年攥紧拳头,眸中闪动炽光:“娘,您放心,今日我替外祖父唤一声公道。”
雪地上,脚步声杂沓;人声汇作潮浪,涌向门洞深处的木台。木台三丈见方,四角插旌旗,其上扣着一只黑漆囚笼。
“来了——押犯过门。”守卫嘹亮喝声似铁锥穿破人海。
东侧御道,三十名坊卒披甲开道。铎铃震响,押车缓缓驶近。车板以乌木钉铁,四隅镌“狱”字。马蹄踏雪,扬起细白雪粉。
囚车在木台前停住。领班狱卒拔鞘刀,“呛啷”斜指车门,沉声:“犯姬玉,下车受众审。”
车门开启,一只戴锁的手踉跄伸出。姬玉被铁索束缚颈腰,昔日锦衣龙袍早换作黧色囚衣;发髻散乱,凭一根秃木簪歪歪插在鬓侧。他眯眼望见城门巨匾“德祐门”三字,像被刺痛般微微一震,却又立刻耷拉下眼帘。
高台之上,摄政王尚钰、左都御史陈旷、兵部侍郎林建、大理寺少卿静思宇并肩而立,各守职司。尚钰未着朝衣,只以素灰狐裘罩身,神色冷凝。
百姓如百川奔海,先压一口痰,再迸出山呼海啸:
“奸皇。”
“偿命来。”
“血咒骗人。”
雪花漫天,却拦不住滚烫的民愤。姬玉被推搡着跪伏台下,铁索“哗啦”一响,他膝掉雪泥,溅得囚衣斑斑点点。他抬眸环顾四周,似要寻一丝旧日臣子,可除了冷面公吏与怒目百姓,再无一张熟悉恭顺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