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你很亲密的朋友?”
“嗯,我们好得……就跟一个人似的。”
“你会非常地共情她。”
“我没有选择。”
“‘放下助人情结,尊重他人命运。’我记得你以前经常念叨这一句。所以现在,我们或许可以展开讨论一下‘没有选择’这四个字?”
夏清扬深吸一口气,攥紧双拳,打算来个坦白局。
康女士的镜片映出夏清扬的脸,她的嘴唇如蝴蝶羽翼般扇动一秒,又定格于无声处。
在康女士眼里,夏清扬还是个病人。
今天刚见面时,康女士先是礼貌夸奖夏清扬精神焕发,没聊几句,就温馨提醒她是否处于PS位置(paranoid-schizoidposition,偏执分裂样位置,会美化痛苦的真相)而不自知。
假如大谈特谈多重宇宙,康女士大概率要怀疑夏清扬已彻底精神分裂。
不想再去精神科报道,回头另寻办法去疗愈另一个自己吧。
“康姐,我们换个话题,可以吗?”
“可以。”
离开咨询室,夏清扬扫了辆共享单车,披星戴月地奔赴办公室,拥抱她的精神鸦片。
一片泛黄的银杏叶子飘落到车筐里,燕城入秋了!
换做以往,夏清扬一定会将银杏叶小心收起,作书签用。
而此时此刻,她心中毫无波澜。
十五岁的夏清扬曾在日记本里一笔一画地摘抄:“生如夏花般灿烂,死如秋叶般静美。”
倏忽二十载,如今三十五岁的夏清扬,既不灿烂,也不静美,她正如疯狗般狂踩单车,唯恐错过今日份的飨宴。
能把她夏清扬留在这个世界的人和物,正无限趋向于零。
她在平行宇宙里体验过一次死亡,或者说,这是她理解的死亡。
当时她擅自停止服用精神类药物,每天死意盎然。
某日晚九点半,右手触及蓝光的那一刻,她便化作一颗粒子,以远超光速的速度,瞬间飞离太阳系,堕入银心(银河系中央)黑洞。
黑洞中漂浮着无数团晶簇,色彩斑斓,形状各异。
此刻一丝意识尚存——这里,或许是地球人灵魂的安息地?
不等她看清全貌,一团晶簇便接纳了她,她凝固,继而消融。
接下来是漫长的虚空,时间和距离都已湮灭。
她能感知自己的存在,甚至能感觉自己无穷渺小,却无法移动,无法挣脱。
她只是透过晶簇的壁,望向其他亿万个晶簇,它们静默地悬停于黑洞深处,外壁上映出一帧帧画面:小女孩在黑暗的山谷里放了一束烟花;虎鲸妈妈背着宝宝在海中嬉戏;微风正爱抚着稻田里的庄稼;月光铺洒在南极的冰层上……
她又努力去倾听、去触摸,却只能感受到某种或近或远的共振。这些晶簇仿佛在彼此交流,又仿佛只是随宇宙的律动而一齐颤栗。
不知停留了多久,直到某一刻,一丝微弱的振动从无尽的尽头奔袭而来,缓慢而坚定地渗入她的意识。
“回来。”
夏清扬,回来。
她睁开眼,瘫坐在打印室的墙角,浑身冰冷,手脚麻木,心率慢得可怕。
她从此多了一些活着的决心,认真服药,恢复锻炼,也终于理解了那句陈年鸡汤:“好死不如赖活。”
不就是被命运反复揉搓、日复一日地推石头上山吗?
姐早就习惯了。
“是妈妈错了!妈没管好自己,不应该把你生在羊年!属羊的女孩子,命就是苦。”
她永远记得高考发榜那天,母女俩抱头痛哭时,母亲说的这句话。
母亲夏立春是老家皮具厂的“厂花”。1991年春节一过,刚到法令婚龄的厂花和厂长儿子扯了证,八月底生下了清扬。
当地人眼中“男才女貌”的美满姻缘,不过是“带球跑”的仓促之举。
夏立春中专学历,最爱读的书是《故事会》。父亲大专学历,读过金庸和三毛全集,喜爱舞文弄墨,以诗会友。
给孩子取名,父亲责无旁贷。
父亲大笔一挥,“冯清扬”,“风清扬”的谐音。
清扬本人对这个名字也很满意,一家三口俨然成为镇子里的模范家庭样本。
直到她七岁那年,父亲和一位女笔友“相约九八”了。
清扬不幸目睹了父亲离家前和母亲的争吵。“我和她是灵魂伴侣!”父亲话音未落,清扬就见到碎了一地的玻璃渣。
“妈妈,那是我的杯子。”清扬哭了起来。
自此,“冯清扬”成了“夏清扬”。
自此,夏清扬对“灵魂伴侣”一词严重应激。
父亲抱着铺盖卷一去不返的背影,总是幽灵般在她脑中游荡。
夏立春很硬气,离婚后没有哭天抢地,也没给女儿灌输“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的至理名言。
她只是隔三差五地给女儿洗脑:“好好学习,用知识改变命运!别像你妈,想靠脸找个长期饭票,结果还不是一场空!”
三年后,皮具厂倒闭,夏立春在家门口盘下小铺面,开了个平价发廊——“立春美发”。夏清
扬课余时间会帮母亲在发廊干活,迎来送往。
青春期的夏清扬出落得愈发靓丽,但夏立春会定期给女儿剃寸头,严禁她穿裙子,更别说涂脂抹粉。
一些发廊的熟客总开玩笑:“立春姐,你‘儿子’又考第一名了!”
只要夏清扬说“妈,这东西对我学习好”,夏立春可以砸锅卖铁,可以上九天揽月。
《科幻世界》杂志、短波收音机、小型天文望远镜,都是她母爱的馈赠。
看偶像剧的女孩子仰望星空,是为了不让眼泪流下来。
热爱科学的夏清扬仰望星空,是为了仰望星空。
夏立春没有再婚,因此风韵犹存。她身边一直不乏追求者,也还是偶尔吃吃爱情的苦。
非典期间,夏立春和新男友吵架时,夏清扬在发廊阁楼组建了UFO兴趣小组。
一帮初中生每晚抱着短波收音机,企图截获点天外信号;或是捧起双筒望远镜,夜观天象。
后来小组里的男生女生开始用望远镜解析星座,进而一对对谈起恋爱,只剩夏清扬一人守护满天星辰,期待着天外来客的造访……
高考前的模考,夏清扬不负众望,拿了全省第三名。
整个江南小镇为之沸腾,高考大省的探花!这含金量!
夜晚夏立春都懒得搭理相好的,专心缝制女儿金榜题名后游街时戴的大红花,憧憬着母女俩人生中唯一的高光时刻。
高考第一天清晨,夏清扬突发高烧,39度2。
放榜当日,夏清扬眼睁睁看着自己与第一志愿P大、第二志愿海洋大学失之交臂。
母女俩一边哭一边收拾行囊,准备去燕城的C大报道。
从不抱怨命运的夏立春,终究说出“属羊的女孩子命苦”这样的丧气话。
夏清扬则中了“逢大考必高烧”的魔咒,往后无论考学还是求职,无一幸免。
看来知识没有改变命运,倒是命运蹉跎了知识。
第5章 猫洞
夏清扬出走半生,归来仍(只)是美女。
台球厅里此起彼伏的口哨声、食堂师傅多打半勺的红烧肉、男领导越界的目光、同事聊天中若有若无的试探,像是一场场温柔的围剿。
她负隅顽抗大半辈子,拒绝沾染“美貌红利”,却始终未能在学业和事业上证明自己。
来燕城上大学后,夏清扬留起长发。发丝垂落肩头时,“假小子”褪去硬壳,化身C大校花。
大二那年,校篮球队“队草”来势凶猛,夏清扬晕乎乎和他谈了场为期半年的校园恋爱,却在对方安排见父母时落荒而逃。
失恋当晚,“队草”疑似发疯。酩酊大醉后,他从校外烤肉店一路吐到夏清扬宿舍楼下,表演了一整晚空气投篮。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无比细长,像是对彼此青春荒诞的注解。
硕士毕业后,夏清扬踌躇满志地面试了不少工作,最后被某互联网大厂收编为产品经理。
到岗后她才知这是个闲差,又名“程序员鼓励师”。
只要不把脸挡上,她的存在即是生产力。
燕城的一年四季分明,而夏清扬的工位四季如春,永远盛放着男粉丝们姹紫嫣红的爱意,零食、暖宝宝、鲜花、马克杯……
入职第一年,年终论功行赏时,她拿了个“最美产品经理奖”,其他工作实绩倒是无人提及。
这四年最大的收获,是一笔可观的积蓄和李斯嘉的友谊。
积蓄到头来千金散尽,好在友谊之树万古长青。
李斯嘉是团队里唯一的女程序员,和夏立春一样易燃易爆炸,一言不合就把键盘敲得火星四溅。
一次三国杀团建,室内空调的冷气过于嚣张。夏清扬发现一向神采飞扬的李斯嘉蜷在角落,脸色惨白,指尖死死掐住桌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