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全定在原地,满脑子涌起四个字,不可理喻。
这一刻周全才明白,世间所有的事情,在全口径逻辑都精准顺畅的前提下,得到的最终答案依旧未必准确。因为,人,是最不能用“逻辑”去定义的最大变数。
“所以,我说完这些,你觉得今天你走出这道门,我会不会报警?为了毁掉你,我什么都敢做。”屠玲大红色的指甲夹着荷花烟,吐出的烟雾中,透出她自信的目光。
周全平静地屠玲,没有再说一句话,转身毅然离去。
在去第二人民医院的路上,周全觉得夕阳下的交通灯格外刺眼,红、绿、黄,三色光晕在挡风玻璃上无规则地流转,如同某种催眠的图腾。周全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发颤,因为那些光斑开始扭曲、拉长,化作一条旋转的隧道,使他掉进一场梦境。
他本可以拥有一个无限光鲜的人生。从小,他的梦想是做一个漫画家,可以在大城市功成名就,但哥哥周鸿坚决反对,他的眼里人生只有两条路,考公和结婚。高一那年,兄弟二人达成君子协议,若周全考进国内顶流大学,周鸿就同意弟弟远走高飞,否则今生的一切都要听周鸿的安排。事实证明,周全不仅做到了,而且是保送。
但,随着枫叶山事件的发生,这些都毁于一旦。
小城,是讲人情世故的。大学毕业后,周鸿考进了白原市住建局,五年后还当上了副科,也的确通过自己的人脉,为周全安排了一个体面的工作,至少在白原市,周全
看起来是光鲜亮丽的。
时至今日,八年已过。
但光鲜亮丽的背后,是屠玲亲手葬送给他的半生苟延残喘。
周全恍恍惚惚地把车停在二院院内,挤着人流来到1018病房。映入眼帘的是七八个同事,他们神色凝重地围在床边,透过他们严肃的背影,周全知道情况不容乐观。见到周全来,大家自动闪出一个缝隙,个别同事还向这位部门副主管打着招呼。
床上的李丽春紧闭双眼,头上缠着绷带,脸上几处挫伤格外扎眼,身上盖着洁白的被子,一只手露在外面打着点滴。但最触目惊心的,是地上散落的她的外套和鞋子——满是血迹,一股刺鼻的腥味在屋子里正在蔓延。
“什么情况?”周全弯下腰仔细打量李丽春问到。
大家面面相觑,最后工会干事小张说:“昏迷不醒,有没有生命危险,医生说不得而知,需要看一会手术的情况。”
“手什么术?!”
大家都心照不宣的沉默了一段,小张见大家都不吭声,于是犹犹豫豫地回答:“盖着被子看不出来,周主管,据说春姐在下班的路上出了一场本不该出的车祸,身上的肋骨,断得不成样子了……”
作者的话
朱子侨
作者
0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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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2018年12月13日星期四
2018年12月13日星期四
自从李丽春住院之后,周全去看过她两次。
八天,两次,不多,不少。
周全和李丽春默契得拿捏着在同事眼中“普通同事”关系的分寸。
“据说春姐在下班的路上出了一场本不该出的车祸,身上的肋骨,断得不成样子了”——工会干事小张的这句话一直萦绕着周全。但他想不明白,什么叫“不该出的车祸”。
有两次,他趁着其他人离开的空挡偷偷问过李丽春。但每次李丽春都会突然停止脸上的笑,面色僵硬,转过头去看窗外,眼睛里全是绝望,然后淡淡地说:“你看那棵枯树,像不像我X光片上的枝杈。”
而这个谜底,在今天被解开,因为撞李丽春的司机来和李丽春聊保险的事宜,有些保单需要李丽春签字。
司机老许,五十多岁,看着像七十,脸上皱纹交叠,如岁月沤烂的枯木,进门的时候裹着一件破旧又灰扑扑的羽绒服,袖口磨得发亮,身子佝偻着。他常年给建材市场跑大货,撞上李丽春那天,他也是这样缩在驾驶座里,唯一的不同是那天货厢空空荡荡,否则李丽春早该被碾成一滩血肉。
见到李丽春,司机老许踟蹰了好一阵,脸上皱纹更深了,然后颤巍巍地把拎着的几兜子水果放到了墙根,似乎有好多话想说,但憋在喉咙里就是出不来。
李丽春看见老许反而挤出一个笑来,说道:“大哥,你有啥事,直说。”
“妹子,那个……我那公司有保险,你放心,我肯定能赔的都赔你,但是这有几个单子需要你签字,后续的事都我去跑,你尽可以放心。出事那天我也是老眼昏花,刚卸完货,然后吧……”
李丽春打断了他,“大哥,那天的事,不提了,签哪,你给我。”
老许多少脸上敞亮了不少,动作也麻利了一些,从怀里掏出一个档案袋,从里边抽出来一摞纸,坐到李丽春身边,一边眯着老花眼来回折腾那几页纸,一边嘟囔:“我这岁数大了,开车还行,看这小字,不戴花镜啥也看不着,我瞅瞅,来之前保险公司那人咋嘱咐我的来着……啊,对对,这,这,先在这签一个。”
李丽春身上还裹着纱布,起身不行,左手还打着点滴,老许却正坐在她左手边,李丽春只好让公司两个姐妹从背后轻轻把她翻起来,用右手越过身子去签字。
周全双臂环抱,靠在墙边看着老许。“凶手”如此具象化,不得不让他此时脑海里反复演绎着当时车祸的场景,老许的惊慌失措,李丽春的万般痛苦,都栩栩如生地出现在眼前。
李丽春吃力地签完所有的字,如释重负地将头重重倒在枕头上,身上已经是大汗淋漓。老许起身反复鞠了几次躬说着对不起,然后抹了一把眼泪走出了病房门。
“大哥,留步。”周全追出门外,顺手将门掩上。声音压得低而沉,像钝刀刮过冰面。
老许停下脚步,回过头,疑惑中带着惭愧。
“那天到底咋回事?”
老许偷眼看了看病房门,又把目光落回到周全脸上,长叹一声道:“老弟啊,那不赖我啊!”
周全没接话,定定地看着老许,想看他怎么证明自己个“不赖”法。
“那天……大概五点四十多吧,我开大货刚从外地回来,下高速,我寻思早点交车,好回家,那天正好我女儿从大学寒假回来,我寻思整俩菜啥的,跟我姑娘喝点呢……”
周全耐着性子在听。
“然后开到北宁路那……”
周全微微扬了一下脖子,北宁路,正是公司附近。
“然后我也是着急了,没减速,但是说实话当时车速也不算特别快,大概,大概能有个……四五十迈吧,然后就看到路边有一对男女在那撕扯,你推我,我推你的,女的就是咱丽春妹子,男的我不认识。结果我那车经过他们俩的时候,那男的看我一眼,然后使劲把老妹就推马路上来了!哎呀我给我吓的啊!我就赶紧踩急刹车,猛打把轮,差点把对面车道的车撞了,结果没彻底刹住,我这大货就把老妹撞飞了,飞出去好几米呢,当时我就懵了……”
“等一下,你刚才说有人把李丽春推到了马路上?”
“对。”
“男的?”
“嗯。”
“长啥样。”
“那我上哪记那着去!”
“他俩认识?”
“那不确定,但看着像。”
周全脑海中第一个反应的人就是许德泰!
许德
泰骗了李丽春,他不想离婚,所以眼见三十天协议期到了,他居然用这种方式阻止李丽春起诉自己。
一定是这样的!
周全胸中已如火山喷涌,但脸上不露色,“行,大哥,这么说,确实不赖你,走吧走吧。”
老许像个被释放的犯人,一路点着头走掉了。
目送老许离开,周全坐在医院的长椅上抱着头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长椅冰凉,像块铁,硌得周全骨头生疼。
许德泰这种行径,和故意杀人有什么区别?!恶人为什么就能如此嚣张、霸道、跋扈的活着?凭什么像周全和李丽春这样的人,就只能挨打、受气、痛苦?到底怎么才能阻止许德泰这个禽兽?
——杀了他。
只有杀了他才能阻止这一切。
这念头冒出来的瞬间,周全猛地打了个寒颤,仿佛有人往他脊梁上浇了一桶冰水。他倏地抬头,瞳孔紧缩,冷汗顺着鬓角滑下,砸在手背上,凉得刺骨。
自己在想什么?!
左顾右盼,在确定空荡荡的医院长廊里只有他自己后,才安了心,仿佛刚才那个“让许德泰死”的心声,能被整个世界听到。
周全又坐了一会,起身回到病房,拿起大衣和李丽春还有几个女同事告别。临走前,他和李丽春默契地对视了一眼,那一眼,周全传递的信息是:你的事,我都知道了。
十天后,李丽春出院上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