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拉开正房大门的瞬间,谢宇发觉一缕细窄的红色水流沿着水泥地裂缝向自己靠近,并最终汇入院里的积水中。而水流的源头,是内屋的方向。
不是水流,是血。
十岁的谢宇眉头一动,家里杀猪了
?
这么大的出血量谢宇只在父亲过年杀猪的时候见过,但是转念一想,父亲怎么可能在屋子里杀猪?
沿着血水的轨迹,经过灶台、垃圾堆向屋子里走,谢宇抬起湿漉漉的伞尖,轻轻挑开门帘,探头向屋里望去,随即身子不由自主地跟了进来。
只见父亲谢德庆正蹲坐在地上的一把小木凳上,手里举着大烟袋,烟嘴子插进嘴里,闭着眼睛猛抽,烟雾笼罩在脸上,让谢宇看不大清,但影影绰绰中好像父亲脸色微微泛红,谢宇再仔细看,不是泛红,是溅上的血渍。
越过父亲的肩头,谢宇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床上的母亲,她平躺在那里,双目圆睁,恶狠地瞪着天花板,胸口拼命地起伏,正努力地喘气。靠近床边的右侧胸口衣服被挑开了几条口子,红碎花的衬衣向外翻翻着,鲜血从那里还在朝外涌,好似强有力的粘合剂,将外翻的衣块和肉身紧紧地贴合在一起。
刚才地上的血,就是从这里流出来的。
一柄腐旧的剔骨尖刀躺在墙角,刀头通红,在阴雨天里显得格外扎眼。这柄刀谢宇再熟悉不过,父亲每次外出捡垃圾,剌编织袋的时候都会用到它。
冷,巨大的寒意席卷谢宇的全身。
“爸……”谢宇极力掩饰着自己的颤抖,好像颤抖一个错误。或许父亲的“见死不救”自有大人的道理,小孩子的惊异和不解,都会是被惩罚的理由。
“我妈这是咋了?”
谢德庆自顾自抽着烟,对于儿子的回来,他好像没什么慌乱。
“我妈还,还,还活着吗?”
“嗯。”谢德庆用鼻子应和了一声,但也听得出有些发颤。
“那要不要救她一下呢……”
谢宇其实猜到了是父亲所为,但他还是极力的避免自己有这种想法,父亲杀母亲?怎么可能!
虽然他们没那么相爱。
父亲谢德庆没吭声,睁开眼望了一下院子里的雨,低下头似乎略有所思。
母亲顾玲胸口还在冒着血泡,她微微转过头看向儿子谢宇,眼神里的复杂让谢宇惊魂落魄,那个一直对自己爱如珍宝的母亲是不是在向自己求救啊?只不过她现在说不出来!
谢宇急了!他猛地冲上前去,将母亲上半身绉起来,用右手插进母亲右腋下,然后背靠母亲前胸,伸出左手去揽母亲的腰,身子发力,想把母亲背在背上,但试了一次,没成,二次发力,也没行,第三次才勉强将母亲放到自己背上。
整个过程,谢德庆只在那里抽烟,连看都没看。
虽然眼前形势不允许谢宇胡思乱想,但有那么一瞬间他还是非常不解,一向性格老实的父亲怎么突然变得如此冷血。
“爸!我去借车,你快跟上,我们去医院!”谢宇吃力地向外蹭去,一边嘱咐着父亲,他觉得自己只要嘱咐了,父亲就会照做,他要证明,父亲不是一个冷血的人,肯定不是,他一定是有自己的原因,刚才那副见死不救的样子一定是装的。
但父亲没动。
雨幕中,谢宇的脊背被鲜血殷红了,他先是不得不将母亲顾玲先放到墙角,然后跑到隔壁大婶家借来一头老驴车,他用尽全身力气将板车和那头老驴拉出来,然后学着隔壁大叔的样子,将轭子套进驴头,再把绺鞧带绑上,中间有几次因为手抖都失败了,好在最后算是照猫画虎套上了个大概。紧接着,他再次将母亲背到身上,然后踱步到板车前,将母亲安置好,自己架上车,朝着村卫生所驶去。
可想而知,顾玲的伤,卫生所是看不了的,于是谢宇又带母亲进了城,一路辗转最终进了市里医院的ICU抢救室。谢宇独自坐在抢救室外的长椅,他东张西望了好一会,还抱着父亲会匆匆赶来的幻想。
但是谢德庆终究是没有露面。
噩梦,真的是噩梦,谢宇坐在椅子上回忆着刚刚发生的一幕,父亲影影绰绰的泛红面容和母亲侧目望向自己求救的眼神,都让谢宇觉得胆战心惊。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的陌生。
父亲,怎么会用刀子捅向母亲呢?
这个问题像根钉子,死死地钉在了谢宇的脑子里。
谢德庆从二十多岁起就开始捡垃圾,是十里八村有名的“垃圾王”,别人家有地,地里有庄稼。谢德庆没有,他只有爷爷那辈省吃俭用留下的一处两间房院子,和院子里漫山遍野的垃圾。所以谢宇从记事起就是在垃圾堆里长大。顾玲是村里的大姑娘,当年之所以能嫁给谢德庆,是因为结婚的前一年父亲查出癌症,生怕见不到姑娘婚礼,于是万般无奈之下,顾玲选择了有两间房的谢德庆,因为即便不嫁给他,顾玲自知也走不出大山,而这凌山村里,除了谢德庆,有鼻子有眼的男人都结婚了。
十四个小时后,手术室的门打开了,母亲顾玲被推了出来。医生问谁是家属,当看到只有一个十岁的孩子的时候,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人是抢救过来了,但后续治疗非常麻烦。
谢宇没钱傻了眼,想跑回家和父亲商议,但是逐渐冷静下来的谢宇想明白了,父亲连死都不救,会掏钱给母亲治疗?
就这样,在医院住了三天后,母亲因为欠下昂贵的手术费和住院费被强制出院了,但欠的费用没完,还需要谢宇填补。出院前,医生找到谢宇问顾玲为什么受的伤,谢宇刚开头说了个我爸俩字,顾玲在床上说:“山里雾大,灰蒙蒙的,他爸掏垃圾的时候翻山沟里了,我去救,从高处摔山脚下荒草地里,胸腔被杂木根子扎了进去,谁也不怪。”
其实谢宇看了病志,母亲的胸腔被那柄剔骨尖刀至少扎了四刀。
是至少。
所以,顾玲捡了半条命,从鬼门关晃了一圈,阎王没收。
谢宇驾着驴车把母亲拉回了家,一进家门发现父亲谢德庆正坐在脏兮兮的炕上喝酒,一盘萝卜,一盘猪皮,三瓶东北小烧。父亲眼睛通红,斜楞着倚在炕头的衣柜旁,眯着眼睛,仰着下巴看向母子二人。
谢宇背着母亲,身子自然呈前倾状,他眼睛向上翻,与父亲凛冽的目光对峙很久,犹豫再三,还是从正房退出,将母亲背到了自己住的偏房。
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谢德庆就躲在正房里喝酒,每天出门唯一的事就是去村头打小烧,再带袋花生米。每次出出进进,他都会向偏房里望一眼。有几次和谢宇对视个正着,不知道为什么,谢宇一开始还以为父亲是想看母亲死没死,但后来总觉得有时候父亲的眼神不像是寻找母亲,反而是盯着自己,那目光里没有往日的慈祥,反而是仇恨和暴戾。
母亲的伤口由于缺少高效的消炎药,反复发炎,有时高烧不退好几天,把谢宇吓得哇哇哭,好在村卫生所几个姐妹和顾玲处得不错,总是往这送点纱布、止痛药之类的,算是应付一时。久而久之,顾玲的伤口逐渐结痂,慢慢好了起来。
以前,母亲是靠着给别人织毛衣再加上一些零碎缝纫活为生,加上模样标致,十里八村小有名气。但现如今母亲虽然日渐康复,但也无心做工,所以病好后,母亲每天也总是坐在家里发呆,怏怏不乐,对于受伤的事情只字不提。
谢宇问过母亲,到底那天发生了什么,母亲每次都是沉默,或者选择把话题绕开,直到谢宇彻底忘记。
父亲谢德庆以前是靠着蹭邻居的卡车,去城里卖猪皮和苞米,但在顾玲养伤这大半年里,他都是窝在家里喝酒。喝完酒,谢德庆有时会把谢宇拽到近前讲一些人生道理,而所谓的道理,大部分都是围绕“你记住,是因为有你爸,才有的你”、“你妈一直想把你弄死”、“我是捡破烂的,你以后也注定是捡破烂的,捡破烂就是你的命!”诸如此类的话题。
谢宇若听得进去,谢德庆便一直说,说到自己鼾声如雷。谢宇若走了神,谢德庆定是让他皮开肉绽。
他不懂,自己怎么就注定要捡破烂了。
所以,这期间谢宇有事没事总是和邻居小伙伴上山
赶猪,不为别的,就为了躲一顿棍棒。
现如今,母亲病情好转,已经可以正常生活了,谢宇心想着,自己这个家,应该会有转机吧?应该会回到以前那个样子吧?
事实证明,谢宇还是太天真了。
自打母亲受伤,谢宇便不再去村里的学校,一来二去也就算“辍学”了。他每天除了照顾母亲,都会学父亲的样子去捡破烂,不为别的,就为了逃避那个可怖阴鸷的家,逃避每次回家都会想到的那个问题——父亲到底为什么要杀死母亲。
这天捡破烂归来,谢宇像往常一样把外套脱下来在院里掸了掸,然后挂在偏房门内侧石墙上的铁钉上。迈步进屋,静悄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