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爱来你自己来吧,我是肯定不来了!”
众人离去,只留下身后谢宇一人,倒在了民福路的深秋里……
他油腻破旧的军大衣被风吹动,兜里掉出来了那张旧报纸,旧报纸随风被展开,但谢宇拼尽全力伸出左手将那张报纸按住,鲜血殷红了报纸的一角。
报纸上印着一则新闻,白原市三中的一名男学生在全省数学竞赛中勇夺第一,为校争光,新闻里还插入了男生的照片。照片下有一行注释:图为省数学竞赛总冠军,白原市三中高三五班,周全。
第3章 2018年11月15日星期四
2018年11月15日星期四
李丽春的名字像枚旧邮票,但她今年只有三十岁。
一个身上永远飘着淡淡云南白药味道的女人。
午休时间,铜火锅蒸腾着白雾,店里一共六张桌子,空着四张。大胡子老板靠在柜台后玩手机,屏幕上映着他粗硬的胡茬。
“这大冷天的还要戴墨镜?”对面男同事语气温和地问。他的筷子在辣汤里划了个弧,精准捞起一片雪花牛肉,轻轻搁在她碗里,随即手腕转了个向,默默地把她讨厌的羊肉卷往自己手边挪了挪。
李丽春裹着一件米色的棉衣,上边瓯绣着竹林、青瓷、流水。墨镜在熏蒸下泛起白雾,完美地将沉默的半张脸隐藏了起来。
“你母亲,我金姨的病好些了吗?”男同事往嘴里放了一块牛上脑,眼神游移,似乎心不在焉。
“老样子,血压还是高,脑子里出血点止住了,昨晚十点多出院回的家。”
男同事轻轻咳了一声,伸手把自己下衣襟往下扽了扽。他今天戴着一个灰色文艺针织帽,身上是一件机车风的牛皮棉夹克。
“你今天穿得挺……”
“挺啥?”
“分裂。”李丽春想开个玩笑,但又觉得自己这两个字并不好笑,脸上透出一丝失落。男同事一歪头,白了一眼李丽春,“这叫混搭,你能把墨镜摘了吗。”
李丽春犹豫了很久,抬起了双手。
露出整张脸后,男同事突然坐直了整个身体,盯着李丽春的脸看,两个人中间隔着浓浓的热气,好似升起了一道遮遮掩掩的纱帘。
“他昨晚又去美景裕都了对吗?”
李丽春把头微微转到一边,双唇紧闭。棉袄里的黑色毛衣将整条脖颈都包住。但男人知道,即使是夏天,李丽春也会尽可能地将自己裸露的皮肤像这样全遮住。
“他又打你了?”男人神色平静。他口中的“打”,是另外一层意思。这层意思,他和李丽春都懂。男人嘴巴又翕张了几下,最后叹道:“这一年多,你受苦了。”
火锅店里异常的安静,这本应是一处热烈喧闹的市井,但午时人少,其他两桌的人也刻意降低了说话的音量,大家都生怕自己的秘密顺着声音流走。
“她上周同意和我协议离婚了,算不算好消息?”
男人的眼色露出一丝难以捕捉到的亮光。
李丽春停顿了一下,闭上眼睛,一滴眼泪从眼角滑出,“但是他有个条件,冷静期这一个月内,他随时喝完酒来我租的房子睡,我要是不从他,他就杀我全家,许德泰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人高马大五大三粗的,又属于无能狂怒,犯起病来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杀你全家。”这四个字,男人反复嘟囔着。
李丽春微弱地说:“而且最近我发现,他好像总莫名的嘴角抽搐,有时浑身奇痒无比,你说,他会不会是……”
“我们报……”男人刚说完,觉得用我们二字不妥,“春儿,你报警吧,他这属于婚内强奸,如果涉毒,那更严重。”
“报过,但是派出所的人说这种事没证据,很难界定是不是自愿。而且每次警察来,他都跪着痛哭流涕,说和我旧情复燃,说我是自愿的。清官难断家务事,每次警察都是来了又走。我想离婚,冷静期这么关键的时候,我不想惹怒他。没办法,这是土政策。”
“冷静期……狗屁的冷静期……为什么要试行这么个东西?那他打你的伤呢,都看不见吗!”
“他天天喝大酒,很容易磕碰,所以他和派出所人说,我俩互殴。他还总说在公安有朋友,是好哥们,不知道是不是那个人在暗中帮他。”
男人胸口一阵起伏。
“而且他现在比以前更变态,有时候还让他那些狐朋狗友跟踪我,如果知道我和男人说话,哪怕是看一眼,他夜里都会去报复我。有时,还会把我和他那方面……的事情录音,给他的朋友听。还,还拍我的照片……”
“他每次去,你不开门呢。”
“不开门,他就在楼道里大吵大闹,说我是破鞋,说我以前的……”
“别说了!”男人突然制止了李丽春接下来的话,因为他知道那会有多么不堪。而他这突如其来的大喝,倒是让那两桌客人窃窃私语起来。
男人此时仿佛突然被扔进深水里,四肢僵硬,胸肺灌铅。他向来是冷静沉着,从小到大试卷上的分数,永远牛逼得让人挑不出错。可现在他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逻辑、学识、那些曾经在辩论赛上横扫千军的词句,此刻屁用没有。和李丽春认识这三年来,他明白了一个道理,人,既要相信自己无所不能,又要接受自己的无能为力。
大胡子老板拎着汤壶走过来,往快干锅的火锅里添底料汤,整个过程三个人都没言语,都很默契地等着这锅汤加完。由于是老熟人了,老板走时还拍了拍男人的肩头。
毕竟要开启自己新的人生了,李丽春又换回以往那开朗俏皮的性格,笑嘻嘻着对男人说:“不说我这些烂糟事了!聊聊你,对了周全,上次你和我说,你又接到了两家传媒公司的邀请函,一个北京,一个上海,都是美术总监。和你哥谈了吗。”
提到周鸿,那个腐朽固执的形象,像一根生锈的铁钉,狠狠楔进周全的太阳穴,熟悉的窒息感又漫上心头。三十年来,他哥永远用那双和父亲一模一样的眼睛盯着他,永远高高在上,永远装出一副不容置疑的权威。"必须三十岁前结婚"、“必须留在白原市”、"必须考公务员”这三句话如噩梦一样每天出现在周全的梦里。
七岁双亲水灾去世后,周鸿就把周全收集的漫画书全烧了。火焰舔舐纸张时,他哥就站在灰烬里说:"从今天开始,我们哥俩应该长大了,像个男人,你记住,到什么时候就该干什么时候的事!"
从回忆里抽出,周全说道:“聊了,前后不到五句话,弃了。”
“还是不放你走?其实我一直觉得,你不适合在这个小城市生活,你应该拥有更好的人生,你那么优秀。”李丽春眯着眼,笑嘻嘻地说。
“我所谓的优秀,其实是他的面子。我只有留在白原,每天举着牌子站在大街上喊,我是周鸿的弟弟!他的面子才是实实在在的,触手可及的,能看到,能摸到。”
李丽春噘着嘴思考了一会,晃着小脑袋说:“但话又说回来,我要是你,在公司是个中层,年薪十五万,我也不想走了。”
“你能别揶我了吗?”
“我揶你?我就一小职员,负责个端茶倒水啥的,我上月工资到手两千三,你这么唠嗑还让不让我们这种人活了?这可不行,以后我得叫你领导,我得抱你大腿!”随即,李丽春在座位上站起身来,一米五八的身高正好露出瘦腰,她翘起兰花指,扭动身姿频频作揖,“领导好!领导妙!领导才华呱呱叫!您再高升我尖叫!”
周全也露出久违的笑,桌面下伸出手去紧紧捂住自己的左腹。
李丽春闹了一会累了,坐下来吃了几口牛肉,但笑着笑着,神色忽然暗淡下来。目光落在热气腾腾的火锅上,那里已经浮满了一层嘌呤物。抬头看了周全几眼后,才换上一副试探的口吻说:“全儿,我可以问你个事吗,你可以不回答。”
周全心里无奈地一笑。
李丽春的问题,他怎么有资格不回答呢
。
从李丽春2015年进入公司的第一天起,他就注意到这个举止得体,又略显怯弱的丫头。她开心时见人总是带着浅浅的笑,被领导问话时手又总不自觉地绞着衣角,像误入钢筋水泥世界的丛林幼鹿。每天忙碌之余,周全远远地望着她,都觉得死气沉沉的案头工作有了温度。可是刚进公司两个月后,李丽春就结了婚。周全只得把这种情愫埋藏、埋藏、再埋藏。
三年过去了,他们彼此成了死党。周全心里默默地记着她最爱的奶茶是竹香珍珠,记得她最爱的快餐是兰州拉面,记得她最大的梦想是去海边放烟花,甚至记得她在公司每项工作的交付日期。这些零碎的"记得",是他小心翼翼维护永远不能示人的秘密。
所以,对于李丽春,周全是知无不言的。
“有什么不能回答的,你说。”
“你昨晚在哪?”
周全瞬间脸上的五官扭曲到了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