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密麻麻的照片,从泛黄的老旧剪报到崭新的彩色打印,一张挨着一张,几乎覆盖了整面墙。每一张照片上,都是同一个人——周全。
白原市三中的少年笑容青涩;大学时代的他意气风发;再到宏盛公司时期的西装革履,这个人眉眼间已褪去稚气,只剩下沉稳与锋芒。
谢宇的指尖轻轻滑过这些照片,像是在触摸某种遥远的记忆。
这不是周全的成长轨迹。
——也是他谢宇的全部青春。
作者的话
朱子侨
作者
0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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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2019年3月15日星期五
2019年3月15日星期五
李丽春今天出院了,阳光很好。
周全路过宣发部门口的时候,看着她坐在工位上正忙碌着,惨白的脸被阳光镀上一层淡金色。
过去的七天,谢宇白天在宏盛处理项目,夜里就蜷在病房外的塑料椅上眯着。
周全回到办公室,搅拌了一杯热美式。突然收到李丽春发来的微信:"许德泰来闹过?"
周全手里不锈钢勺与杯壁的碰撞声戛然而止。喉结滚动,那根挑着卡通内裤的竹竿,在他黑色的垃圾山梦里来回挥舞。
手机在掌心震动,李丽春的第二条消息跳出来:"他是不是还举着我的内裤?"
"是。"周全的拇指悬在发送键上三秒才落下。
李丽春继续问"中午要不要见一面?"
周全的指甲在杯沿刮出一道白痕。
手机又震。李丽春新消息躺在屏幕上:"你是不是听到公司的风言风语,害怕了?"
周全猛然闭上眼睛,长吸一口气,这口气吊在胸中,好像这几个月来一直出不去的那口恶气。害怕?自己害怕的是李丽春被殴打,害怕的是李丽春下半身被人顶撞,害怕的是李丽春恹恹寡欢,害怕李丽春有一天告诉自己不挣扎了,认命了。
他不是害怕,是践诺,践对谢宇的诺。等许德泰一死,那自己也践了心里对李丽春的诺——让她幸福。
他突然觉得世界上最大的委屈,不是好人被误解,而是想做坏事,在犹豫时被人嘲讽。
手机再次震动,李丽春这次没有再紧紧相逼,而是写议论文般地平铺直叙:“这几天我又报警了,警察来了以后,许德泰口口声声说还爱我,说他最大的问题仍是酗酒,只要把酒戒了,我们就一定会和好如初。而关于家暴、吸毒、婚内强奸、将我叫床声录给他朋友听,他一概不认。录音也不知道被他导出到了哪里,警察也没证据。”
看到这些话,周全再也控制不住了,立即回到:“老地方见。”
但是他心里盘算着,每次李丽春报警都无济于事,会不会是关浩从中作梗,关浩和许德泰到底是什么关系?
午休时间,老胡同火锅店。
初春三月,但东北还未完全转暖。两个人沉默许久,仿佛想说的话都被火锅的热气蒸掉了。
还是李丽春先说了话:“终究还是被发现了。”周全点点头,但是忽然觉得这句话信息量巨大。“终究”和“发现”两个词是如此的掷地有声。
终究,代表隐忍。
发现,代表躲避。
这些年,李丽春对于和自己的关系,在隐忍什么,又在躲避什么?
“你是指,他们说我俩……”
李丽春突然神色镇定地反问:“周全,不然呢?”
透过火锅蒸汽,周全隐隐感受到有些震慑,李丽春一改往日的嘻嘻哈哈,变得沉稳和正式。
思来想去,周全说道:“我今天出来,是想和你聊起诉的事。”
李丽春的目光穿透水蒸气盯着周全,良久,忽然有些泛红,她迅速低下头轻叹一声,然后盯着面前的筷子回道:“对簿公堂真的是一件让我打退堂鼓的事,你也知道,我说不过他的。”
“我认识几个律师……”
“律师能帮我杀了许德泰吗?”
周全听闻此言,浑身打了个冷颤,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后顺着后脊梁一直冲到了头顶。
“你说啥?”
“如果律师只是帮我诉苦的话,我不需要,全儿,我的苦,没有人能比我自己诉得动听悦耳,
对吗?”
这句话像一根针一样瞬间插进周全的心脏,狠狠疼了一下。
谁知这时李丽春压低声音说道:“但是,全儿,我现在真的想杀了许德泰……我是说,真的,杀了他。”
再看李丽春,那目光里射出的两道寒光,虽然稚嫩,却是裹着她三十年的凄风苦楚奔袭而来。
李丽春,没有在开玩笑。
“春儿,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周全忽觉后背已经湿透了。
话音未落,忽然门外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你家有酱油炒饭吗?”
周全又是一惊,这个声音太熟悉了。扭头望去,一身破烂油腻,戴着鸭舌帽的谢宇正在门口乞求着大胡子老板,在征得老板同意后,转回身把目光瞄向周全这里。由于李丽春是背对着门口,她看不见,但周全却看个清清楚楚。两人对视的瞬间,谢宇脸色阴冷,看上去有责备之意。
然后,谢宇竟然走向周全,坐到了和李丽春背靠背的位置。周全和李丽春接下来再说的每一句话,都会清晰地传进谢宇的耳朵里。
李丽春继续回答刚才周全的问题:“你没听错,我说的就是我想杀了许德泰,就是字面意思,杀,了,他。”李丽春说完目光无光得像个木偶,而在周全看来,背后的谢宇身子同样也定住了。
周全不知道怎么回答李丽春的问题,心里苦笑——能帮你杀人的人,就坐在你的身后。而我,在这个问题上,是无力的。
谁知,李丽春突然话锋一转道:“逗你呢,我怎么可能杀人,我是疯了,还是电影看多了。”说完一笑,似乎又回到那个叽叽喳喳的样子。
周全听完只觉得心在下坠,李丽春无心之言,仿佛是对自己反复的鞭挞。
“别说气话。”
“我不是气话,我是真想他要是有一天死了算了,全儿,我是有点小迷信的,所以你知道我从不诅咒什么,但我真的要受不了了,我是真希望他死才这么说的。”
“对了,我有个疑问,你老公……许德泰,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跟你说过,他只要见到我和男人有任何联系,就会发疯,那天在医院你照顾我,他又不是瞎。”
“聊聊起诉离婚的事吧。”
“这是唯一的办法。”
“所以你想怎么做?”
“我没想怎么做。一想到我妈的遗产要分他一部分,一想到他在法庭上矢口否认他的种种罪行,一想到他据理力争屎盆子扣我头上,说我婚内……”李丽春看了一眼周全,又收回目光,“说我婚内出轨,他是受害者,一想到他把我内裤挑在竹竿上去公司闹,一想到我要从此每天抻着脖子跟他掰扯谁有理,我就不想和他再有任何瓜葛。起诉……是一个好漫长的过程啊。”李丽春的声音愈发颤抖,终于是补了一句憋在心里许久的话,“全儿,我好痛苦啊,我真的累了!”
周全静静地听,心静静地疼。
但束手无策,当了半辈子学霸,脑子里所有课本知识,在此时如此苍白无力。
两个人静默了几分钟,直到大胡子老板把谢宇的那份炒饭端上来。李丽春擦了擦眼睛,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开朗,说道:“这两天再陪我去一次手创店吧,我想把掰坏的手机壳补上。”
“坏了就坏了吧,我干脆给你买一个。”
李丽春一瞪眼睛,“什么叫坏了就坏了呗,那可不行!你都有了,我凭啥没有!”
周全不知道李丽春是不是真的这么快就忘记了刚才的痛苦,但为了迎合她的情绪,也笑着顶撞道:“你这人咋这么小心眼呢!”
“就小心眼!就小!就小!我必须跟你的一样!”
“凭啥啊!跟屁虫啊!”
“我俩必须是一对!”
“……”
“……”
身后的谢宇猛地身子往后抬起,然后渐渐落下,继续吃饭。周全和李丽春看着彼此,都愣住了。大年初五在兰州拉面的那一幕,再次重演。
“你是说,手机一对吧?”周全慌了,赶紧低头夹口牛上脑。
这解释听起来,还不如不解释。手机一对,和两个人一对,有什么区别?
谁知李丽春突然叫了一声“周全”。
周全抬起头望去,李丽春神色再次庄重起来。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起诉离婚真的能成功,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这一刻,四年来所有的辛酸、压抑、委屈、隐忍都化作汪洋大海席卷住了周全,他犹如一只侏儒海马死死依附在珊瑚上生存着,拼命伪装着自己,生怕被不可抗力的大型生物一脚踩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