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萦一出屋,密室又恢复了往日的死寂。
君不封瘫在地上,久久不动。日光透过窗子照进来,正打在他身上,夏日的阳光毒辣,也许是错觉,他尚未愈合的伤口似乎在这明媚的热烈下再度开裂。
鲜血顺着肌肤,一点一点落到青砖上,渗尽缝隙里。
长久被他的血液浸泡,便是这软硬不吃的青砖,也沾染了抹不掉的血色。
昨天夜里,解萦出去采药,临了带回了一篮待宵草,与待宵草一同被采来的,还有周遭的昆虫。密室的偏窗被解萦做了处理,有树王作为护栏,莫说是飞虫,便是猛禽也不敢靠近。夜里捉来的昆虫被丢在地上的虫笼里,昆虫闻到了那四溢的血腥,激动得上下飞蹿,拼了命的要挤出虫笼,去吸食他的血肉。
屋内不时有些微的杂音,得了久违的阳光,君不封却在发昏。
也许是闻了一夜花香的缘故。
解萦小时候,他还同她讲过这花的故事,犹记得是东瀛那边传来的轶事。女子将这花递给男子,意为定情,象征为“默然的爱”,可痴等男子的一颗心,若迟迟得不到回应,女子该怎么办?
君不封长久地出着神,解萦冷不丁走进屋里,在不远处放下了一小盘饭菜,是半生不熟的黍米与毫无滋味的鸡肉。
这顿饭堪称毫无滋味可言,但对君不封来说,这已是一天难得的盛宴。他费力地向前搓着身体,膝盖的伤口再次开裂,所过之处,留下两条血痕。
他爬到食物附近,像过往一样匍匐,如狗一般进食。
把盘里的食物舔得干干净净了,解萦用帕子拭去了他脸上的米粒,随便将他踢出一个姿势,要他长久不动,她懒洋洋地倚在他身上,翻看手头治疗筋脉的医书,书读累了,解萦便逗弄捉来的昆虫——这虫笼还是君不封昨夜替她编的,比核桃略大一点,十分结实。
几个虫笼挨个从他的脊背上划过,君不封虽隐隐发着颤,却没有任何表示,更不用提与她交谈的欲望。许是最近对君不封的整治太过频繁,男人明显钝了,说话慢,反应更慢。解萦有时甚至在想,他是不是故意在用这种冷漠报复她,随后她又在笑,照她这样虐待他的方式,不管他怎么报复自己,都是理所应当,但君不封是个聪明人,那最无望的抗争,他分明已经走过了。
在他们最初的那一夜后,解萦强行给君不封断食六日,六日后她去看他,男人的身体和精神都濒临崩溃,十分上道地向她祈求食物。
君不封这种毫无尊严的乞讨模样十分罕见,她默然看着他求饶,并最终无视了他的一切欲求,仅是扳着他的身体,随心所欲。事后,她毫不留恋,稍加修整,就离开了密室。
君不封瘫坐在地,像一尊枯瘦的木偶,从白昼等到日落,也没能等到她送来一顿饭。后面他狼狈地爬回了床铺,发了疯似的啃食着下面的干草,又在接连的呕吐后崩溃痛哭。
翌日她再来看他,他干脆不让她近身。
君不封的拒绝并不让解萦讶然,相反,她只觉得他的抵抗来得太慢太晚。
男人瘦削的脸上写满了饥饿,乍看上去是冷若冰霜的拒绝,可实际还是在低三下四地求她赏赐食物,可解萦非但不同情,反而煞有其事地骂他背信弃义,言而无信。君不封仅剩的最后一点气力都用在了和解萦面红耳赤的争辩上,他实在太虚弱了,辱骂是饱腹者的特权,而他只是又一次将负心汉的名头落到了实处。
解萦给他的惩罚,是在他的后腰上添了一处新刺青。
她说:“我可以给你食物,但你要听话。”
于是他像狗一样跪着,像狗一样进食,全程低着头,仅是抬着腰,由她一点一点将那图样刺进去。
解萦究竟在自己后腰刺下了什么图样,君不封漠不关心。他只是饿。对解萦要给他展示设计图样的兴头,君不封的反应同样漠然,这让解萦大为光火,两人本来稍微好转的关系又一次破裂,而这次遭殃的,是君不封的股骨头。
解萦烫红了烙铁,在他的左右两块股骨头上,各留了一个小小的印记。
后腰的疼痛已是他在极度饥饿下忍耐的极限,股骨头的剧痛俨然超出了他的承受限度。君不封一度疼得昏死过去,再度醒来,他只能哀求她,不停给她磕头,后面干脆低着头长跪不起,直到昏迷。
那日,解萦到底没再做什么稀奇古怪的文章,而君不封亦不敢再拒绝解萦的亲近。他是真的怕了,他不清楚犯禁之后会有怎样的惩戒等着自己。
他不怕疼,也不怕苦,他有一点怕饿。但这些都是可以忍耐的东西。
最令他难以忍受的,始终是施加刑罚的刽子手。
为什么,就算是他罪有应得,但为什么偏偏是丫头这么对待他?
忍耐的日子久了,君不封竟也锻炼出了可以漠视自己的处境,坦然同女孩交际的能力。
一日她掰过他,逼着他面对她。道具拍着他的脸颊,君不封面无表情的一张脸上隐隐透着嫌恶。饥饿的崩盘之后,他将自己的一切情感都掩饰得很好。不说多余的话,不做多余的举动,而内心真正的感情总在不经意间流露。
解萦当时只觉长舒一口气,要是不对此心生厌恶,那可真不是自己的好大哥了。
她居高临下地摩挲他,器具就怼在他嘴角,而他迟疑。
解萦因他并非即时的反应,心生不满,但她还算有耐心,可以陪着君不封耗。
君不封煞有其事地盯了半天,脸上染上一层不自然的晕红。他迟疑地问道:“能不能把你带着的那个东西,换一个?”
解萦早就等得不耐烦了,闻言不由柳眉一竖:“为什么?”
君不封吓得打了个哆嗦,小声嘀咕:“我知道我挺干净的,但这个刚刚……就,就怪怪的。”他别别扭扭地跟她比划,“就感觉像是弄了一根搅……”
他没敢让这句话说完整,仅是想到最后的三个字,君不封就很心虚,即便解萦每天都在堂而皇之地享用他,他却还是没能学会在她面前开一点荤腔。君不封一贯避讳在解萦面前讲粗鄙词,如今自己处境微妙,两人势同水火,他憋了大半天,粗鄙词是憋住了,这意思也清晰地传递了出去。
解萦被他逗得笑出了眼泪。
揉着他略显杂乱的头发,解萦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其实她就是想要这种羞辱,但君不封那未竟的一句话杀伤力太大,解萦直接犯了恶心,觉得这种羞辱不要也罢。
说出自己憋了一段时日的真心话,君不封紧张的情绪也一扫而空。这仿佛是解萦的错觉,君不封似乎振奋了精神,要很郑重地对待她接下来的举动,并不是单纯承受她的暴虐。
君不封振振有辞地念道:“长时间这么下来,身体一直在流血。你总得给我一点药膏。”
君不封平淡中隐隐带着宠溺的语气,与眼下的情景格格不入,仿佛他不是在求取什么助兴药膏,仅是在向她讨要日常的跌打损伤药。如此亲密,两人之间像是从未出现过任何龃龉,她不曾示爱失败,他也不曾经历被她强暴的可怖。而他目前所做也不过是如粗茶淡饭一般稀松平常的差使——他甚至能做到毫无桎梏地对她提出小小的要求,让自己少受一点伤。
曾几何时,他一度硬气,后来在本能面前败了阵脚,溃不成军。他对她,对自己,都有过热情的天真与幻想,解萦不断摧毁着他的梦,而他本人也并不如他所想,是铮铮铁骨,无懈可击。那时他的一切不堪尽收她眼底,她看尽了自己的下贱,而他则明白了自身的极限。
眼下的情况,继续抗争是莽夫所为。解萦已经长大了,他们再不会因区区情感问题闹到两败俱伤,小姑娘的身前身后都有着厚厚的屏障,吃下一切苦果的只能是他。解萦对此只会冷眼旁观,并不惮在他最痛苦的时候落井下石——他一早明白解萦的脾性。
他是打小从死人堆里摸爬滚打长大的,最懂得生命的可贵。解萦掌握了他的生杀大权,为了活下去,他只能谨小慎微地讨好她。
舍弃尊严,苟延残喘,如果这是他的余生,他不知自己能撑到几时。
可是活下来,总是好的吧?
被解萦断食强暴的那几日里,君不封百转千回地想,虽然这种痛楚几乎将他谋杀了千回万回,可他还是不抱任何希望地,想活下去。
第82章 歧路(二)
“猜猜我放了什么。”
解萦的一句话,将君不封从沉思中唤了回来。
虫笼玩腻了,解萦转头将新研制的勉铃塞给他,自己溜去一边,又在研读从五长老那边借来的医书,时而做些笔记,君不封一直被她晾在地上,身心沉浸在勉铃带来的痛楚与欢愉中,无暇顾及一旁的解萦究竟在振振有词地念些什么。
解萦看腻了书,已近黄昏,她煮了锅白粥,胡乱摘了些野菜,配上中午没吃完的鸡肉,这就算是兄妹俩的晚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