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之前那段噩梦的重现,还是他们的暴虐过往里她的可怖。
他压抑的痛哭声清晰地传进她耳内,解萦没有擦拭眼里的泪水。视野朦胧,反而更能看见往日温柔的余晖,他和她的琐碎,男人脸上的喜悦与安定。
她迷恋那样的他,也追逐那样的他。可为什么到了最后,塞给他的,只剩下疼?
她最爱他的欢笑,却将它从他身上活活剥离;她欣赏他的痛楚,却在他最疼痛的那一瞬明白了何为真正的痛彻心扉,肝胆俱裂。
她令他伤透了心。
这一切都是她造的孽。
翌日,君不封从她怀里醒来,两眼空洞,完全丧失了自己的精气神。对于他的苏醒,解萦又是欣喜又是卑怯,她还是没办法和他自然相处,只能别别扭扭地待在他身边,可他已经连留意她微小变化的气力,都要消失殆尽了。
昨日的一番受难,将君不封整个人彻底抽空,他已经不再对未来有任何期许,他平静地接受解萦对他所做的一切,再不去想她背后的意图。
他只是陪伴她的玩偶。
看清了自己的真正地位,也便将玩偶做到了极致。
解萦察觉到了男人的变化,也知道自己的那一刺,究竟在他心里留下了什么。
那一番痛哭,哭尽了他的灵魂,现在留下的,只是苟延残喘的躯壳。
她把刀插进了他的心口,亲手泯灭了他的最后一点生机。
她谋杀了他的灵魂。
解萦没有再碰过君不封。因为他总是困倦,总是疲惫。
手掌的伤口好转,拆下绷带的那一天,沉默多日的他首次开口,想要看看改装后的用心棍。解萦快步给他拿来,脸上是有些讨好的期盼,可短棍在落入他手心的那一刻,就滴溜溜地滚到了地上。
也许是伤势还没有完全好转,也许是之前的伤处恰好伤到了手筋。
引以为傲的武器,他握不住了。
内功尽失时,君不封起码还有外家功夫可以仰仗,现在,终于连这一点优势,他都丧失了。
他们沉默地看着用心棍越滚越远,解萦最先转过头来看他。男人脸上的笑容很浅,有种模模糊糊的迷惑。他似乎已经不知道这种情形下的自己是该哭该笑。他哭不出来,也笑不下去。只是这样木讷地看着四周,看着悬挂有各种刑具的墙壁,打一个满含期待的寒颤。
君不封的双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办法运转自如。不只是武器,解萦递上来的盛满饭菜的瓷碗,也会无端从手上掉落。那时他还在养伤,见状总会迅速地从床上滚下来,趴到地上不甚灵光地捡着掉落的饭菜,囫囵地往嘴里塞,然后砰砰砰地给她叩头,请求她的原谅。
解萦没再让他拿过任何东西。
伤口调养得差不多了,君不封自觉滚下了床,匍匐在他被流放的小小领地,守着他的狗盆,再未做过任何当人的梦。
他的胃口变得很小,他频繁发烧,总是咳血,总是呕吐。
先前他还能吃一些白饭,后面只能喝稠粥,再后来,他能进食的,只有清淡的汤水。
到了年关,他已经苍白瘦弱到与纸片别无两样。
这时他们已经很少交谈。解萦如他所愿,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解萦不大说话,也不向他要求任何事,她沉默地照顾着他的一切,晚上静静地同他躺在一起,有时会抚摸他的身体。她不用再像以往一样给他下药,逼他就范,夜里的他很乖,安静地接受她的抚摸,听从她的吩咐,然后在她的怀抱里兀自睡去。
也许对现在的他而言,昏迷远比清醒要幸福得多。
而对她来说,清醒与昏睡都是煎熬。
她频繁做梦,梦里的大哥年轻又欢喜,醒来后,她抚着他灰白交杂的发,守着身心枯萎的他,明白她终于把他逼到了无可挽回的末路。
她给他熬了无数的汤药,始终不见好。喝完药后他看她的眼神,像是垂死的人默默凝视着他仅存的微光。
她知道,大哥陪不了她太久了。
甚至她能做的,也许仅是同他道别。
第99章 破碎(四)
腊八节那天,解萦险些失去了君不封。
回到留芳谷后,解萦长期深居简出,长老们担心她的近况,找到机会便要拉她出来转转,确认她是否安好。为了照料君不封,解萦将亲朋们近期的邀约推了个七七八八,到了腊八节那天实在有些推脱不动,只能硬着头皮出席谷内的小型夜宴。她一如既往地挑拣了君不封爱吃的小菜,宴席开始没多久便急匆匆返回家中。
回到密室时,她看到了让人不可置信的一幕——君不封将颈部的铁锁绕了几圈,正在找合适的位置试图将自己吊死。
铁锁将他的脖颈勒出的骇人的血红色,君不封却无知无觉。解萦赶忙去阻止他的轻生,男人的反抗非常激烈,竟与解萦大打出手。解萦被他手腕的镣铐击中侧脸,连退几步,疼得直哭。血味短暂唤回了君不封的理智,看到泫然欲泣的解萦,再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镣铐,他神色悲哀,却还是在笑。
待他从头疼欲裂中醒来,解萦苍白着脸坐在他身旁,侧脸贴了一块纱布。他能感到额头的刺痛,却想不起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轻声问她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傻事,解萦本来也没准备藏着掖着,他问,她就如实告诉他。
“我想着制止了你,可能你那股气撒出去也就好了,但没想到你会突然失控,不要命地往墙上撞……如果不是我阻止及时,现在你可能已经没命了。”
两个人都低落地看向一边。
君不封很清楚自己在枯萎,也许之前的频繁自残已经昭示了他轻生的未来。他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没有人比他惜命,但死亡的幻觉始终侵蚀着他,想要自尽的冲动如海水一般一波接一般地涌来,君不封每天都靠着和解萦相处的欢欣点滴来告诫自己,不要输给幻觉,不要被这种欲念轻易打倒。
可只要解萦短暂离开他片刻,那无际的黑暗就会顷刻将他吞没——人生已是一潭死水,唯独死亡可以给予他解脱。
每天都有类似的把戏在自己的脑海中交替上演,可他有眷恋。
他舍不得解萦。
他总是噩梦,总是惊醒。每当深夜他与幻觉进行一番气息奄奄的搏斗之后,看着身旁解萦熟睡的面容,他无不悲哀又欣喜地感慨,又熬过了一天。
可现在,他与幻觉的搏斗已经渐渐分不清现实与幻想,连他日常生活的最后平静,都要被向死的欲念吞噬得干干净净。手指疲惫地动了动,他坦诚地望着她,干瘪的脸上有很清浅的笑意:“丫头,大哥是不是病了?”
解萦的脑袋摇成了拨浪鼓:“没生病。”她像是给自己打气似的突然抬高了音量,“你没生病,就算生病,我也会治好你的,不准多想!”
“嗯,大哥不多想。”他脸上的笑意仍未散去,只是闭着眼睛,很乖巧地躺回原处。
解萦摩挲他的眉眼,又忍不住抚摸他骨节分明的双手,脸颊在他的掌心轻柔地蹭了蹭,君不封似乎听见她在哭。
解萦轻声道:“大哥,备好的饭菜也都凉了,我再去给你热一下吧。”
“好。”
准备起身离开时,君不封突然叫住她。
“丫头,记得把大哥的穴道点上……我怕自己,控制不住。”
解萦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好。”
之后的几天,解萦一直守在君不封身边,如果是不得已离开,她也会点了他的穴道再走。君不封虽然断断续续地发着低烧,额上的伤处总算是养好了。像是要扔掉什么不祥的信物,解萦迅疾拆除了他头上的绷带。君不封在这几日一直很沉默,解萦才将纱布扔到一边,他就罕见地揪住了解萦的衣袖,显然是有话要跟她说。
解萦转过身,迎着他平和的目光。
“丫头……和大哥说句实话吧,大哥是不是,活不了多久了?”
君不封长达数日低烧不退,胃口也萎缩得一塌糊涂。一个最喜欢享受吃食的男人,现在居然要靠流食度日。他平时清醒的时分同样短暂,他们两人似乎只有在饭点有过短暂碰头,其余时间,解萦只是守着那持续昏迷不醒的人形骨架,熬过一天是一天。
解萦本就被君不封的情况弄得寝食难安,他这一句话,一下子戳中了她最不愿意面对的事实。她连忙反驳:“不会的,我会治好你的……不会的。”
她的声音较以往要来得急促很多,君不封见惯了她胸有成竹的沉稳模样,一向自信满满的小姑娘,突然不自信了,君不封心里大致有了数。喉结微动,他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凝视着不远处挂满了刑具的墙壁。
似乎快要到他们分别的时候了,不再是突如其来的寻死,他需要同她一点一点道别,虽然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能给她什么,但他想把他想对解萦做的,能做的,都为她一一做好。
解萦这段时间几乎被他磨成了一只惊恐的兔子,他稍一沉默,解萦就不自觉地绷紧身体,呼吸急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