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久的事……你还记得。”
“当然记得啦,你那会儿一边骂一边拿小拳头捶我,说什么‘话可以乱说,药不可以乱吃’,等大哥在墙角反省好了,你把这些药分好,分门别类的告诉我,哪些与哪些不能混在一起吃,大哥虽然学不会写字,好歹行走江湖多年,保命的法子,一直没有忘,你当时教我的一切,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只是可惜,这药的功效还记得,对应的字是一个都没记住,还得重新学。”
他拿起其中的几瓶药,将它们单独摆在一起。
“我记得这几种混合着吃,必死无疑。”他又分出了另一些,“这些混着吃,轻则痴傻,重则丧命。而这瓶……”他顿了顿,“滋养身体最佳。”
君不封准备将药瓶放回桌上,那瓷瓶却直直从他手里掉了下去,解萦眼疾手快,接住了药瓶,君不封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右手,脸上是很漠然的认命。解萦心里一疼,连忙摸来一小罐新炼制的膏药,小心翼翼地给他上药,就着他的手心细细地按揉。按摩了好一阵,解萦担忧地望着他:“大哥,有知觉了吗?”
君不封像模像样地动了动:“没有……要不,你再揉揉?”解萦不疑有他,乖乖照做,君不封整个手掌被解萦揉了又揉,她再度担心地开了口,“再试试?”
“嗯。”君不封粲然一笑,手臂向前伸展,两手在空中游移了几个来回,突然变向,他出手如电,点了解萦胸口的穴道。
如今他已是个毫无内力的废人,即便用的是丐帮内部的点穴手法,只需片刻工夫,解萦就可用内力自行冲开穴道,他必须抓紧时间。
仅是刹那的工夫,解萦就从这几日浑浑噩噩的痴傻中清醒过来,她咬着嘴,恶狠狠地瞪着君不封,愤怒与惶恐侵占了她的面容,她却不知道应该对他说些什么话。
早该如此,不是吗。
君不封将自己事先分好类的药丸一一倒出,就着桌上的茶水吞服,完成了预谋已久的工序,他好整以暇地坐在解萦对面,千言万语,不知该同她从何说起。
他混杂着吃了几种禁忌的药丸,只需须臾,药性就会发作。
解萦的表情已经从适才的愤怒变为悲哀,并再度浮现了他所熟悉的癫狂与残忍。君不封知道,如果她现在不是被点着穴道,她一定会扑到他面前。
她被他彻底地激怒了,她想杀了他。
药物渐渐发挥了效用,他从木椅上跌坐下去,垂着头,半跪在解萦面前。眼前变得愈发模糊,喉咙里也有了血味,他难受得发不出声响。而解萦吐了几口血水,终于冲开穴道,如猎豹一般将他推倒在地。
女孩趴在他的身上,笑容冷酷,声音很小很细:“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演了这么久的戏,你也很累了吧?我知道的,你只是想要报复我,你要眼睁睁地死在我面前!你要让我生不如死!没关系,我不会让你如愿的。”她死死地扼住他的咽喉,“君不封,我说过,你的命是我的!你想死,我偏要你活!你要活,我就要让你生不如死!”
君不封没作任何反抗,他脸色涨红,目光涣散,嘴角溢出了大量鲜血,这时他反而笑起来,在极端的窒息与疼痛的折磨下,他的笑容渐渐成型——那是解萦很多年没再见到的笑容。
第一次见到他真容的那一天,男人高高大大地立在自己面前。
那时他眼眸湛亮,牙齿洁白。笑容中的温暖,驱散了长期以来在她心中盘桓的阴霾,从此她知道了光明的另一种模样。
现在它与大哥当下的面容重合了。
如今他苍老,枯瘦,不成体统,可笑容中蕴含的感情,柔柔地灼伤了她的双眼。
她喜欢他的笑,喜欢他天天对着她笑,甚至于……君不封本就该一直快快乐乐,自在逍遥。
那个一直带给她温暖,给予她力量的男人,在这一刻,她想杀掉他。
解萦打了一个寒噤,强忍住就地干呕的冲动。
她到底在做什么啊?
眼泪大块大块地落在他脸上,她松开手,封了他的几处穴道,向他嘴里塞了续命的药丸,解萦失声痛哭:“大哥……我从来没想让你死……我一直,我一直……”
君不封喉结微动,血红的泪水顺着眼角流下来。
他轻轻拥住了她。
嘴里吐出一口血水,他的声音很轻,眼里是罕见的快活:“大哥一直都知道。”
间或昏迷的这几日,君不封一直在想,那个让自己始终在死亡边缘徘徊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久而久之,他想明白,他的病是心病,身体的损坏尚属其次,最重要的是内心的创伤。
他所经历的苦痛,是多年扭曲纠缠的必然,也是如今彼此的痛苦根源。
他忘不了,她也忘不了。
解决问题根源的方法,就是让这段经历本身消失。
所以,他必须要让自己“死”一次,死的干干净净,死到可以忘记他们之间的一切龃龉。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还能不能承受猛烈药物的摧残,但他一直信任她的医术,正如他相信她暴怒之后定会向他施救,那是他的好丫头,她绝不会让他就这样丧命。
他的性命是牵引她不让她胡作非为的那把锁,他活一天,她就能再撑一天。他们已经到了覆水难收的境地了,目前他能做的,也仅仅是拦住她,不让她跟着他走。
他没办法将她从自我厌弃中拯救,正如他没办法将自己从自暴自弃中拯救出来。必须要有一方放弃自己的全部,才能成全另一方的感情。
他是她的大哥,她的爱人。
他抚养她长大,他注定会保护她,由生到死,无怨无悔。
与解萦朝夕共处的回忆,是他这一生最珍贵的宝物。如果可以,谁会舍得放弃?忘记了她,与舍弃自己的生命,又有何异?如果侥幸得以存活,活下来的会是一个怎样畸形的怪物,君不封不得而知。也许他又给她添了莫大的麻烦,但对目前的彼此来说,他们还有更好的解决方法吗?他只是不想女孩跟着他一起沉没。
痴傻是他对自我的惩罚,是他的回应来得太迟太晚,错失了彼此坦诚相待的良机,他没有办法让小姑娘去正视她的过错,因为他自始至终都是这一切罪孽的推手,这是他身为抚养人的失格。万幸承担了大多苦果的人正好是他自己,他可以主观选择抹掉一切,让自我消失,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他替她承担所有的罪。
死一次,然后,活过来。
“丫头,笑一笑吧,就像你平常那样。虽然之后,大哥可能想不起来要带你去看花了,但大哥,应该能和你一起站在太阳底下,不会再给你带来杀身之祸了。”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别担心。今天过去了,日子就会好的,我们也会好的。大哥想让你好好活着,大哥也想,和你一直在一起……往后……”
他哪会有什么往后呢。
“你留着大哥也好,把大哥当垃圾丢掉也罢……像你平常那样,对大哥笑一笑吧……”
第106章 花事了(一)
开春之际,留芳谷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远远见到对方的身影,谷口当值的年长弟子均惊讶万分——两年前离奇失踪,基本已经确认其死亡的仇枫,竟毫发无损地现身于此。
仇枫素衣白衫,风尘仆仆,简单地颔首示意后,他的视线便点向了远处的快活林,知情的弟子默默为他让出一条道,仇枫拱手,头也不回地朝快活林飞奔而去。
眼前景色随着腾移飞速变化,时移世易,留芳谷还是昔日光景,时光似乎撼动不了这里分毫。仇枫默默感慨着,来到了自己熟悉的小院外面。
春天到了,解萦的小院却没有一点春天的迹象,空余破败。想到自己这一路上听到的流言,仇枫心下黯然。
凛刀似的春风吹干了身上的汗水,他似乎再没有理由耽搁在外。
仇枫鼓起勇气,轻轻地叩响院门。
等候许久,屋里晃出一道清丽单薄的身影。
一见来人是他,女孩苍白消瘦的小脸上写满了震惊,但震惊之后,是她对他的无情审视。
两个人谁都没有开口。
没能收获想象中的热情,倒是他习以为常的冷淡。不知为何,仇枫反而松了口气,彻底卸去了自己来时的紧张。他向解萦微微抱拳,朗声笑道:“一路匆忙,没来得及提前修书联系。小萦妹妹可否允许我进院讨口水喝?”
解萦神情复杂地盯了仇枫半晌,细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把仇枫请进小屋。
仇枫此前曾多次拜访解萦的住所,他记得那些每日一换的鲜花,解萦的住所虽小,胜在清新干净。可如今的小屋却与院外的景象相似,分外凋敝,如同枯萎已久的干花,是由内至外的衰败。
都说幻露湖一役后,解萦性情大变。今日之见,倒真应了那传闻。凑近来看,女孩脸上甚至是仇枫很罕见的颓丧。而两人的重逢,解萦既无欣喜,也无讶异,她的冷淡,将仇枫心头燃了一路的小簇火苗浇熄得干干净净,也更让他清楚地意识到,他是从什么人的手上,勉强度过了这猪狗不如的两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