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个贼一样步伐轻快地回了卧房,解萦已经起床,纳闷他的突然折返,下意识皱起眉。乍看上去,女孩的脸色比往常还要苍白,身形亦是不稳,她走步摇摇晃晃,仿佛随时要倒。
君不封暗骂自己畜生,昨夜没控制好尺度,竟把一个谪仙似的姑娘折磨得不成人形。解萦像是要安慰他似的,没事人一般笑了笑。
这笑在他看来很是勉强,他的心又在坠坠地疼。
是啊,就算昨夜的幻梦掩盖了太多矫饰,她的立场始终鲜明——她自始至终都不想与他产生任何关联。
归根结底,她允许他的突然亲近,也许仅是为了报恩。
想清楚这点,君不封规规矩矩地给解萦磕了几个响头。解萦不解其意,被他吓了一跳,回过味来,她凄惶地向后一退,怏怏不乐地坐在床边,等待君不封的下一步“表演”。
君不封长跪不起,像是也没打算抬头看她。
院里食物的香气不时往解萦的鼻子里钻,僵持了片刻,还是解萦先服了软。她幽幽叹了口气,带着点无奈地轻声抱怨道:“怎么,这是等我求你起身?”
君不封没抬头,只是小心地晃了晃脑袋:“不敢。”
解萦无奈地摇头,小巧的双足在君不封眼前一晃而过,男人小心接住,将女孩的双足托在掌心,在她脚尖落下一吻。
这一吻似是有千言万语,千头万绪。
他抬起头来,眼睛湿漉漉的,里面蕴着很深的感情。
解萦不敢正视他,男人依然长跪不起,却渐渐挺直了腰背。就在他准备说出自己酝酿已久的腹稿时,解萦嗤笑着打断了他:“突然这么正式,这是准备向我求亲?”她不以为然地挠挠耳朵,神情冷淡,语气讥嘲,“一夜春风而已,君大侠还真把自己当成了个稀罕货色。相信你也能看出来,我不止有过一个男人。君大侠你呢,年纪大,长相还算过得去,技巧近乎于无,比起我之前的床伴,你除了肯卖力气,也没什么稀罕之处。所以……别再胡思乱想了,免得起了什么不该起的心思。你的膝盖有旧伤,地下阴凉,是想今天整个人都瘫痪在床吗?”
解萦语出轻贱,君不封被这番夹枪带棍的讥讽骂得耳鸣不止,笑容尽失。他知道自己是个不成器的初手,年纪也大,床事上能卖的只有力气,可听她那轻蔑的语气,当真像是被一头不知风趣的野猪拱了又拱,再想她今晨那反常的虚弱,她的厌弃来得如此顺理成章。
嘴角微微抽动,君不封俯下身体,脑袋埋得很低。
解萦哑然失笑:“都说了让你起身,怎么跪得更低了?”
“解萦姑娘,昨夜的事虽是我一时情迷,但归根结底,是我冒犯了你。我知道你不愿意和我有交集,但我不是随便的人,你我既有了肌肤之亲,按我的脾性,势必会对你负责到底,娶你为妻。但你……你显然不需要我自作多情。所以……所以……”
君不封的头埋得更低了,几乎与地面平行。他冲她砰砰地磕起头,每一下都结结实实地砸在地上,也重重地撞到解萦心里。
“你若不愿见我,我肯定一辈子都不会在你面前出现。但我的本性就是块讨人嫌的牛皮糖,你一旦黏上,就甩不掉我了。我只会,也只能在你身侧一直守着你。”
解萦不言。
君不封磕了满头满脸的血,愈发晕眩。解萦的沉默让他惶恐不已,只能愈发用力地惩罚自己,好让她原谅他的决定。
“没有人和你说过吗?你这我行我素的样子,真的很像强人所难的流氓。”
君不封停了动作,愕然地抬起头,有两行清泪正好顺着解萦的脸颊缓缓流下,隐入衣襟。女孩即便是哭,也是笑着的,笑容蜇得他心里发疼。
她伸出手,冰凉的手指柔柔抚摸他额头的疮口,像蝴蝶的吻。
她似乎并不计较他的偏执。
于是他笑起来,眉宇间带着少时的活泛。
“可我本身就是出身底层的乞丐啊,你唤我做大侠,但我不过是个混迹市井的下九流。”他的神色黯淡下去,“我知道,我这种人,配不上你这样的好姑娘的。”
“既然你清楚你我之间的差异,何必勉强?”
君不封摇头:“我自然不配娶你为妻,也不敢做这个梦。与你有肌肤之亲,是我自己的选择。守着你,保护你,那也仅是我个人的道义,与你无干……你不必为此烦忧。”
“守着我有什么好呢?大好年华白白浪费,你也老大不小了。旁的人像你这个年纪,成家早的都要做爷爷了。你呢,却还在打光棍。君大侠,你愿意与我共度一生,我很感激,但我根本不可能给你任何回应……我不值得人照顾,也不值得人喜欢。”
君不封一下急了,急赤白脸地解释道:“你千万别这么想。我就算过得再糊涂,也能看出来你是心地顶善良的小医仙。医馆的人都说你是菩萨再世,我也这样想。你连巴陵最肮脏丑陋的乞丐都能照拂,又何谈是我呢?每天看你在医馆医治病人,我真希望被你照料的那人是我……丫头,我就觉得你好,我就想一辈子照顾你。你若喜欢吃,我就天天变着花样给你做饭,你若在意穿,我就经常拾掇着布料给你做新衣。我的手巧着呢。当然我不是,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非要娶你为妻不可,我只是想待你好……真的。”
解萦破涕为笑,脸上的泪仍然是流。
“说了这么多话,你又对我有多少了解呢?你分明对我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就不配对你动心吗?”
解萦一愣。
君不封始终正视着她,脸上笑意不减。
她的脸很是热。大哥身上有一种她很陌生的执着,她只在幼时偶然见过其中的几个侧影,这是并不属于她的灵动狡黠。她很偏题地想着,少女时代的茹心,见到这样的油盐不进的大哥,是否也会有这样会心一笑的无奈。
喉间突然泛了浓浓的血味,恼人的疼痛在血管内部东奔西突地叫嚣,解萦疼出了一身冷汗。她侧过身,不想让君不封看出她的异样。
眼前的男人已经成了不断晃动的重影,她的眼前依稀蒙上了一层薄雾。
毒发的痛苦几乎将她就地撕裂,可她很镇静,声音也变得很轻。
“对我动了真心?那你可捡上了一个大麻烦。”
君不封横眉冷竖:“你怎么会是麻……”
“我有仇家。”解萦望着他,十分怀恋地笑起来,“我曾害过一个人……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忽略掉心头的异样,君不封小心翼翼地发问:“那人……会来找你寻仇吗?”
“谁知道呢。也许明天会来,也许永远都不会来。”她拍拍他的肩膀,“在我这儿献殷勤献得太久,君大侠是不是忘了自己煮的粥了?我都闻到糊味儿了。”
君不封脸色瞬变,赶忙冲到院内,直奔柴房。
所谓烧糊不过是虚惊一场,但早餐确实到了收尾的最后阶段,君不封热火朝天地操持炉灶,一时半会儿不会回屋。
解萦悄悄观察着男人的动作,仰头看了看天光。
雨后初晴,是她从小就喜欢的清爽。
可这样的好天气,她还能再享受几天呢?
她强忍着晕眩,晃到脸盆旁。
一大股血水喷溅而出。
它们早已等候多时。
第122章 情缠(二)
血水很快将铜盆内的清水染红,解萦顾不得苦笑,扶着铜盆,接连吐出了数口血。她不受控地咳嗽着,生怕君不封注意到自己的动静,赶忙捂住嘴。血水不住地从指缝中溢出来,浸红了她的半边脸颊。
解萦吃力地点了身上的几处穴道,缓了片刻,勉强止住了血。
新换的长裙沾染了大片血迹,已经不能再穿,干脆被解萦当成了手绢,她胡乱地擦了擦身上的血迹,小心抹去了屋里可能被君不封发现的蹊跷。
解萦虽然止了血,身上的其他症状并没能得到缓解,她的五脏六腑在抽搐拧痛的路上各行其是,难受得她头晕眼花,便是换衣也力不从心。她忍着眼前的昏黑,咬牙换了件绀紫色的长裙,又乘胜追击,一步一挪,揣着脸盆来到小院。
君不封尚在哼着小曲忙碌,并没有注意到她的情况。
解萦松了一口气,身上的疼痛症状也随之缓解不少。绕着院内一棵年代的石榴树,解萦小心翼翼,将血水浇了三圈。
被雨水浸泡了一夜的土壤松软,血水混入其中也不突兀。
“罪证”既已被自己消灭完全,解萦总算宽了心,她下意识望了君不封一眼,五脏六腑叫嚣的疼痛似乎要去而复返,带来新一轮的天翻地覆。
她深呼吸,不再去看对方,还是一步一挪,悄然无声地回了卧房。她对着铜镜整装,又拿打湿了的方巾细细擦拭自己,确定裸露在外的皮肤看不出任何蛛丝马迹,解萦翩跹着来到君不封身边,让他背着自己去找晏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