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忍着悲痛,为解萦和仇枫操持婚礼。
婚宴上,他把医馆的地契作为贺礼,祝一对新人举案齐眉,白头到老。
梦境里,他与解萦有过白首之约,他从没忘记。可他既是她的大哥,又怎能无端侵占一个孩子的一生?
他在喧嚣的唢呐锣鼓声里出神地想着,正中心的女孩却突然扯掉了自己的红盖头,她神色阴冷,眼里闪烁着让他不安的火光。周遭的世界逐渐扭曲,随着她的步步逼近,世界只空余他们二人。
“这就是你所期许的未来吗?”她问。
他一下搞不清她在说什么。
解萦作为偃师,在这场战役里大放光彩,年纪轻轻功成名就,余生不愁。而这些年,他对她疼爱有加,悉心呵护,不曾离开过她半步,等她有了自己的后代,他也会从旁照顾,直到自己老迈,再换她来照顾他。这是何等健康顺遂的一生?她毕生圆满,而他亦从未感到如此幸福。
他想回应她,女孩的面容却有了断点,四周仿佛密闭的墙,又如同绵密的网,裹挟着倾轧而上,将他束缚其中。他拼命撕扯才得以脱逃,而面前已是一个年幼的少女,楚楚可怜地抓住他的衣袖,哀求道:“大哥,不要走。”
他心里一疼,赶忙抱住她,告诉她自己不会走,他一生都不会离开她。
女孩破涕为笑,凑到他耳边轻声说:“既然不走,大哥就和我做一对天长地久的夫妻,好不好?”
他如雷重轰。
一道讥嘲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不是总觉得,我的事摊到你身上,你会比他做得还要好,还要到位。那,如果那时我要你呢,你会怎么选?”
他会怎么选?他只能落荒而逃。
可逃,又能逃到哪儿去呢?
羸弱的女子终于显出了她的本性,也不惮向他展露她的神通。
待他动弹不得地跪在她面前,知道等待着自己的,都是他难以忍受的极刑。他并不为此害怕,反而有种解脱的释然。
牛皮鞭打到胸口,很快将他打得皮开肉绽,他在瑟缩的疼痛中轻轻笑了。
不论自己怎么再怎么努力,都逃脱不了命运的斡旋。
他认命了。
他当然没办法离开她,他早就知道这个结果了。
但他也没法回应她,他做不到。
女孩像是一了知道他的选择,只是本能地微笑,她在他的腰间烙上了永恒的印记。烧灼的气味泛滥开来,他依稀听到她在哭。
他在疼痛中抬起头,又似重新在雪中醒来,老和尚才摆好乞讨来的酒和肉。他焦急地回过身,茹心的长剑险些穿心而过,她无视他的存在,还在痴迷地看着他身侧的小道士。
再一晃神,一双稚嫩的小手牵住了他,女孩的眼眸还是那么明亮。
是了……他是为了……
哭声仍在持续。
君不封陡然一凛。
他不是第一次进入这个梦境,也许他已经在这样平和的斡旋中轮回许久。
这里是他赖以为生的幻梦,茹心和林声竹都还好好地活着,解萦健康快乐地长大,有着远超出他梦想的璀璨人生。
他的人生没有丝毫意外,没有人需要为他的错误埋单。
那隐隐的哭声他听到了,可眼前的幻梦太美,那一点违和,他无动于衷。
可现在,哭声终于大到他无法再忽略。
是谁害得女孩如此伤心?
他撕开蒙在眼前的幻象,瞥见了缝隙后的真实。
他的灵魂被早早塞进了不会动的偶,她终日拥着自己垂泪,绝望地挨过一天又一天。他想告诉她,他们会厮守到老,她不必为他难过。
可他发不出声响。
他什么都没办法告诉她。
他绝望地捶着无形的铁壁,看着她在漆黑中渐行渐远。
他又回到了孤身一人的黑暗。
故人的幻象走马观花一般在他眼前闪过,只要伸手触摸,这幻梦便可成真。他还是可以回到自己赖以为生的安稳中去。
可,这就是他寻求的真吗?
就算他尽到了自己应尽的职责,如愿抚养她长大,他就能避开两人的悲剧吗?
避不开的。
从她落到他的怀里时,他们的因果就已经注定。
年轻的小道士不敢看宴席上千娇百媚的女子,而他只会傻乎乎地走过去,根本意识不到对方的反感,还想借根长棍来和她就地比试。
就算冒着暴露踪迹的风险,他依然会追查三个贼人的脚步,救下麻袋里的小小活物。
情侣的厮杀到了尽头,他还是会点住道士的穴道,毅然决然地背着女人脱逃。
在他武功尽失,瘫痪在床时,也只有一个孩子会为他哭。
那是真正属于他的过往。
他是无用之人,他是有罪之人。
女孩为了保护他,小小年纪磨得心思深沉。她爱他敬他,却也防他害他。
而他呢,他戕害了她一生。
他过早地泯灭了她的天真。
他没能给她幸福,也没能让她安稳,更没能使她健康。
从来就没有什么替代,拖累了女孩半生的人,一直只有他。
他是解萦不愿提及的大哥。
第138章 怨憎会(三)
过往是出永无终幕的折子戏,君不封跌落台下,痴痴凝望着戏台上的痴男怨女,爱恨贪嗔。
前尘斑驳,他需要频频回首,好将自己的来处看得更清晰。
宝贵的回忆失而复得,君不封心内却泛不起一丝欣喜。
琐碎的片段拼拼凑凑,终于聚齐了他四散的一生。
那是充斥着错误与荒谬的,漫长可笑、不甚光彩的一生。
他自问毕生行事俯仰无愧,可恋他最凶的人,他伤她最深。
少年心境未死,面对这样凄清惨淡的未来,君不封只觉得自己可悲可憎。但按照戏里的情节将分岔路口重走数遍,不管怎么选,这都是他与她的唯一终局。
一切都是天注定。
连贯的记忆最终停在他昏迷前看到的泪眼,他至此没再看过她由衷的微笑。从做下抉择的那一刻起,他已经对解萦的未来心知肚明——她将注定在往后的人生中受尽煎熬。可处在那段关系中的彼此,谁又不是身处地狱,日日烈火焚身?那时的他已是强弩之末,飘飘孤舟,所能给她的最好,也只有他命定走进的残缺。
但一个偶人又能陪年轻人走多久呢?
他想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她做到极致,也不想白白误了她的一生。
他是清楚女孩的脾性的,也清楚终有一天,她会忍无可忍,毅然决然地弃他而去。
之后她会拥有怎样的人生呢?
当时他猜不到,只能隐约看到一片热闹的花团锦簇。
可他以为的开始,其实是结局。
重新站到他面前的女孩,不再快乐,不再活泼,哀愁是她的装点,动辄泪水滂沱。她总是谨小慎微地站在一旁,稍有风声,便像只受惊的鸟。她的自信,她的张扬,她的恶毒,都已在风中消散得无影无踪。
只要出现在他面前,就是破碎。
目之所及,遍地荒芜。
他本应注意到她的异常,可他忘了她的本来面目,竟把异常当成是寻常。
偏偏是这样的她,同他圆了一个无从抵岸的梦。
曾经的两人都想知道,没了过往纠葛的彼此,会碰撞出怎样的因果。
原来没有了前尘束缚,迎接他的同样是他对她的万劫不复。
他切真爱上了她。
卑微的倾心迫不及待地挤出泥土,要赶紧长成参天大树,庇佑她一生一世。
他也终于做到了梦中所求,可以坦然健康地爱她怜她。
但这个幻梦的实现,实非她所想。
如果不是那个雨夜里他失魂落魄的冒进,女孩或许会和他一路相安无事地共处,并在未来的某一天悄然向他告别。
在他们亲近之前,两人都是有礼有节地相处,日子如静水流深。她比他更清楚如何在彼此之间划出一道清晰的界限。
可这不是她的作风。
他所熟悉的解萦,只会千方百计、不择手段地强留住他。解萦心性高傲,也断不会为了圆梦,同他开始一段有头无尾的孽缘。如果她真的想要他,又怎会等到他失态,她明明有更多过激的手段刺激他恬不知耻地爬到她床上来。
这一切手段,解萦都没有用。
这只能说明,在更早的时候,女孩已经放弃了他,不然他不会孤零零地流落巴陵。如果那份执着的痴迷还在继续,早在留芳谷沦陷的那天,他们就会是谷底一对相拥而眠的焦骨。她会由生到死地束缚他,也会由始至终地追随他。
与他重逢的女孩,克制住了自己引以为傲的迷恋。四下倾泻的,只有无从遮掩的悲哀。在她婆娑的泪眼里,有着比他们的过往更为沉重的东西,而她从开始就没想让他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