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了数日的幻影在这一瞬变得稀薄。
究竟那幻影是梦,还是他尚在梦中?
饥饿的疼痛短暂阻隔了他的思索,酒能暖身,肉能饱腹,他像狗一样匍匐在地,机械地吃喝。
老僧笑着看他狼吞虎咽,指点了他几手功夫,给他指了新的去处。
那里是江湖。
江湖没有战乱,只有纷争。
断裂的记忆接上了档,君不封彻悟。他并非身处梦中,而是才从一个漫长的迷梦中惊醒。他刚拜入丐帮门下,学了几手三脚猫功夫,正要去屠魔会寻新的出路。
有个焦灼的女声在背后唤他,不要去,千万不要去。他在通往屠魔会的官道上频频回首,可大雪非但掩埋了他的踪迹,也盖住了那始终追随自己的幻影。
因为早就习惯了这样前后不落地的空荡,他只能朝着屠魔会进发。
屠魔会广募天下寒士,而他只是最卑贱的乞丐。和梦想建功立业的侠士不同,君不封没有什么宏图伟志,自打开始流浪,他的胃时常泛着烧灼的疼,他只想有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居所,让他能吃饱每一顿饭。
在招待新人的宴席上,他和一个清俊的小道士分到一桌。小道士叫林声竹,与他年纪相仿,面冷心善,在他抵达屠魔会后为他处处指点迷津,毫不在意他只是个脏兮兮、没见识的乞丐。见他只顾着对宴席上的食物胡吃海塞,林声竹便不着痕迹地摸去各桌,偷偷给他顺桌上没有的珍奇食物。
君不封这辈子没吃过这么饱的饭,也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女人从花团锦簇中来,银光一闪,长剑直指林声竹面门。林声竹被吓了一跳,偷拿的小橘子也落了地,周遭都在哄笑,他红着脸,衣袖蹭了蹭仅剩的橘子,悻悻地问她,要不要吃。
女人挑眉一笑,剑尖轻挑,橘子被抛向半空,而她回到宴席中央,舞姿飘逸,霁色长裙耀眼夺目。眼波流转间,剑招杀机四伏。
一舞终了,被接连抛了数次的小橘子稳稳落到林声竹面前。
林声竹呆若木鸡,女人冲着他微微一笑。
她是茹心。
似是在这一瞬开始,君不封停滞已久的时间开始转动。
他与林声竹形影不离,茹心却始终没有注意到他。宴席散场,两人的目光短暂交汇。迷梦中的浮沉足以让他分辨出一个人的欢喜与厌憎。即便只有一瞬,他也看出了女人身上深深的敌意。当然,这敌意也并不单针对他,茹心的周身始终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只有在林声竹出现时,那冷漠的厌世才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无意去触碰这个霉头,何况,他也有过相似的温柔,即便藏于梦中。
在他的梦里,总有一双灼热恳切的眼,亦步亦趋,追随他的脚步。
他望着窗外闪现的月亮,心内酸涩。美酒食之无味。就算忘记了有关萦姑娘的一切,想到她,仍使他无尽心安。
此后的岁月,他与这对青年侠侣朝夕共处。他们三人年龄相仿,志向趋同,茹心只在相识之初流露出自己的敌意,而君不封心里装着天边的萦姑娘,也无暇理会女人晦暗不明的心思。
同他们二人纵情策马扬鞭,快意江湖,君不封重新体会到很多年没能拥有的纯粹快乐,可每当他要沉浸在这触手可及的幸福中时,心里高悬着的剑就会泛起寒光,提醒他一切温馨都是转瞬云烟,不可信赖。美好只会在顷刻间被推翻,被重建。
他只能一路在沉溺的边缘游走,始终清醒地审视周遭。
事态确实如他所想,幻影之后,是牢不可摧的现实。
他所追求的侠义,终究会让步党争。他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棋。
不知不觉间,他成了屠魔会的后起之秀,睁眼闭眼都是奔波,仿佛这才是他应尽的人生。他的武艺精进,练出了暗器的独门技法,屠魔会上上下下对他信赖有加,他不再是路边可以肆意欺辱的乞丐,而是丐帮鼎鼎有名的君大侠。
君不封并不为自己的现状自豪,太顺的人生总透露着虚假,他还是会时常迷茫地抬起头,疑惑自己究竟在等待什么。
他来到此处,许是在寻觅一个答案,即便他对问题本身都一无所知。
有一天,他扮成乞儿,在白帝城外乔装卧底。盯梢对象鬼鬼祟祟地扛了个麻袋,他心道有异,一路追踪。
麻袋里甩出一个脏兮兮的小女孩,眼眸湛亮。
他久违地想起了天边的萦姑娘。
小女孩在火光中告诉他,她,就是解萦。
他苦苦等待多年的女子,竟是一个孱弱幼小的孩童。
周身杀机四伏,容不得他深思,待两人成功脱逃,桃花树下,女孩认他做了大哥。
悬着的剑突然落了地,尘封的记忆有了开裂,他终于记起了梦境中的点滴。
是啊,这个所谓的“大哥”误了她的一生。他也听到了自己信誓旦旦的许诺,如果救下她的人是他,定不会让她孤苦无依,终日以泪洗面。
他终于明白自己这趟旅途的目的了。他与她之间隔着恁般漫长的人生,他又怎会是她的正缘。他就是为了好好抚养她长大,才踏破千难万险来到她身边。
他要代替那个寻遍不着的影,做她的大哥,护她一世周全。
女孩瘦瘦小小,眼睛像是漆黑的星,每当她望向他,眼里总是闪着斑斓星光。她最爱扯住他的衣袖,怯生生地唤他大哥。只要听到她的呼唤,心里就涌出了无尽欢喜。
一个匹夫何德何能,竟能拥有这样天真纯粹的信赖与爱戴。
送她到安稳避世的留芳谷学艺还不够,他要钱,他要挣很多很多的钱。
重金之下,必有勇夫。他很快承担了组织最不堪入目的暗面,干谋杀行刺的活。刀尖起舞的次数一多,他总能看到小姑娘惊恐的眼。渐渐地,死士的任务也便不再做。
也许比起金钱,她更需要的,还是他的陪伴。
一年到头,他总是隔三差五地造访留芳谷,最后干脆成了长久伫立谷中的一棵树。一切变化都是潜移默化,昔年的道士与侠女已与他渐行渐远,而他似是没有成长,依然故我,单是一门心思驻守留芳谷,要抚养女孩健康长大。
当林声竹与茹心横死岳山绝壁的消息传入谷中,已是他脱离屠魔会半年之后。
他心内怅然,把无尽的悲哀藏于心中,继续犁着脚下的土地。
茹心是奈何庄奸细的消息不胫而走,祸及池鱼,林声竹的小弟子也被逐出师门,成了无为宫的弃子。君不封不忍见那孤儿再次被抛弃,便自告奋勇领了那名唤仇枫的男孩入谷,要收他为徒。
仇枫和解萦年纪相仿,他有心让男孩给解萦做个伴。
在他身边,解萦总是副伶俐乖巧的模样,可当仇枫来到留芳谷,解萦就变了副嘴脸,终日阴阳怪气。男孩身上总少不了针扎的伤,一天天苦着脸,仿佛随时要哭。他悄然探查,竟撞破了解萦欺凌男孩的现场,他没想到女孩私下竟会这样毒辣,气得破口大骂,抬手欲打。可解萦也呈现出前所未有的蛮横与狂躁,一副不死不休的态势,让他送仇枫走,直言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两人吵到最后,却是仇枫服了软,哭着要去寻长老另为他指派师父。君不封实在没辙,只能将男孩托给祁跃照顾,仇枫也依着白城派的规矩,眼睛上蒙了块漆黑的布。
之后的生活又恢复了以往的波澜不惊,解萦像是从未与他爆发过任何冲突,也再未对仇枫逾越一步。君不封依然陪伴在女孩身边,事无巨细地照料她。
十年一次的盛会上,年满十五岁的解萦惊才艳艳,作为留芳谷的天才偃师大放异彩,而仇枫则集各家武艺所长,技压群雄。
两个年轻人随后相约着要去江湖闯荡,君不封从开怀山庄的武比上赢来一柄短锥,一把长剑,作为礼物送给他们。后面又放心不下,也跟着偷潜出谷,暗中护卫二人的安全。
那一年的江湖,没发生什么大事,两个年轻人成功抓到一男一女两个采花贼,兴高采烈地将对方移交屠魔会处置。
他看着他们越走越近,仇枫取下了脸上的黑布,露出了清俊的面容。渐渐的,两个人仿佛走成了一个人,他也便不再跟在他们身后,反而悄无声息重新做起了雇佣杀手的老行当,赚钱贴补家用。
这些年解萦外出行医的诊金他都有替她收着,做她的私房钱,而他为她存的钱,是他要送她的嫁妆。
他一生孤苦,女孩与他同是天涯沦落人,他想赠她自己最期许的安稳。
可还未等到解萦和仇枫成亲,变化悄至。
叛军的偷袭来得猝不及防,留芳谷诸人拼死抵抗,也拦不住敌人的来势汹汹。他被长老们委以重任,保护留芳谷仅剩的“财产”,弟子们在他的护送下安然无恙,很快四散天涯。而他们三人则沦落战场,与祁跃重逢,在前线奋勇杀敌。
战事平定,天下一统,战功赫赫的女将军却因蛊毒殒命,祁跃随后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