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封踉跄着起了身,像解萦走去。他步伐不稳,又是险险要栽,解萦本能扶他,却被男人一把揽过腰身,被他从背后拥入怀中。男人的双臂有如铁铸,解萦用尽气力推脱不开,正准备继续劝说时,只听君不封开口道:“我的梦里怎么能没有你呢?从很早以前开始,我的梦,就只为你一个人而做了。”男人滚烫的呼吸绽在她耳边,激得她通体发软,可他的声音却像来自遥远的天边,忽近忽远,缥缈空灵,“以前我总以为,在你身边照顾你,一路陪着你长大,便是我能为你做到的最好陪伴。可我竟不知,原来你为我背负了这么多年的噩梦……”
他哽咽,泪流不止。
“丫头,是大哥疏忽,没能照料好你。”
第142章 成全(二)
男人的泪水逐渐濡湿了解萦的外衫,她也从最开始的震惊,恢复到死寂般的平静。解萦低眉顺眼,头脑空空地任君不封搂着,并不挣扎。不知过了多久,胃部作祟的抽痛唤醒了她稀薄的意识,解萦无不偏题地想,上一次如囚徒般被大哥紧紧拥在怀里,是什么时候?
她打了个寒噤,耳畔依稀响起了大哥焦急的叫喊,与他总是洪亮的声音不同,这叫声沙哑卑贱,使人不快。她下意识抓住手边的东西,想要冲破眼前似是而非的阻滞,一股灼热的液体溅到脸上,带着新鲜的猩甜气息。
迷雾散去,君不封不省人事地倒在她面前,四散的鲜血染湿了她的鞋面。
她本该去救他的,可她仅是扑到他身上,将手里的短锥一次又一次刺入他心口,直到将他刺得千疮百孔,血肉模糊……
这是她曾经的迷梦,如今的梦魇,是她永生无法脱逃的罪孽。她已无法像过往那般迷醉地沉溺于那扭曲的血腥中,她看着自己,就像看着一个面目全非的怪物。
掌心的钝痛逐渐蔓延,很快弥散至四肢,解萦的呼吸越来越困难,一切赖以为生的陪伴已经消失,只剩空荡荡的虚无。
君不封已从解萦周身的蛛丝马迹预见了她随之而来的崩溃,赶在她昏厥前,他连忙扶住她,由手腕向她体内徐徐注入真气,啜饮似的吻她凌乱的发。
在熟悉气息的包裹下,解萦心底蠢蠢欲动的癫狂很快在这温暖的洋流中偃旗息鼓。
她终于重新看到他——没有病痛,没有罪名,他只是顶天立地地站在那里,散落的天光映在他脸上,是过往的年轻,像极了每一个她可望而不可即的梦境。
“大哥……”在眼眶内打转许久的眼泪徐徐落下,男人也红着眼睛应了一声,像往常一样冲她微微笑了。
他们百感交集地拥在一起,君不封将她冰凉的双手纳入掌心,叹息着吻她,解萦只是摇头,细碎的哽咽渐次发酵,很快成了压抑的痛哭。
君不封当然熟悉她的泪,唇齿交融的几个月里,她的泪如云雨,总是飘然而至。可这如天崩地裂般的哭喊,便是在他最为混沌的数月里,解萦也不曾流露出分毫。在他面前,解萦总是把自己最隐秘的情绪妥帖地收进妆奁。君不封黯然地拍着解萦的肩膀,依稀看到了少女时期她痛哭着寻找他踪迹的幻影,一时心痛难忍。他再度扳过她,吻她的唇,也吻她的泪。解萦却像头受惊的小鹿,瑟缩着往后退。君不封一瞬清醒了,这一刻,他们宛若寻常兄妹,起了歹心的人,反而是他。
许久未泛起的作呕感重新笼罩了他的身心,他歉疚地笑了笑,解萦眼里却蓄了泪,黯淡地摇头,似已看穿了他的想法。君不封苦笑着抬起手,眼里满是质询,看女孩轻轻点了头,他才长舒一口气,替她拭去了眼角的泪珠。
“你这丫头,气性还是这么大。”他叹息着蹭蹭她的鼻尖,“一段时间不见,兴风作浪的本事见长,开始跟大哥演上戏了。”
君不封的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欢快,似乎并没有为解萦的欺骗动怒,熟悉的感觉跨过数年,即便心境不复如初,解萦仍能看到兄妹俩于留芳谷相依为命时的吉光片羽。心内横亘的悲戚逐渐消散,她忍着心酸,对着熟悉的幻梦傻傻笑了。
这一笑,险些让君不封落泪。
解萦虽然在笑,双眸却无光,她神情凄切的样子,倒像是最初他救下她。一无所有的孤女站在命运的转折口,无人可依,只能张皇地向他求助。
他忍着鼻酸,笑着敲了敲她的额头。
“演的还算愉快吗?”
解萦默然,半晌后,苦笑着摇摇头,只是恻然地环住了他的手臂。
大哥的记忆既已恢复,她也没了做戏的必要。在最亲近的人面前,她何必再演呢?
他知晓她的来处,或许也清楚她即将面对的去处。
在心底的某个角落,解萦一直期待与这种状态下的大哥重逢。
这个梦在她心里横亘多年,断断续续,一直在做。
梦境中的君不封大大方方地坐在她身边,同她亲亲热热地聊兄妹俩的体己话。
那是记忆里承载了两人相处点滴的大哥,那是笑容如少年般灿烂和煦,精神百倍的大哥,那是一切意外都未曾发生,光明正大守在她身边的大哥。
那是君不封自始至终都没能成为的大哥。
现在一切神魂归位,通晓了过去未来的君不封站在她面前。
她短暂遗忘了身体的苦痛,也暂时放下了她丑恶的罪孽。
她只是想同他再说说话,即便她并不清楚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也许开口也只是苦口婆心地劝他离开。
此前她幼稚,更偏执地一意孤行,两个人的和解,总是时机不对。
现在她成长,也许还是幼稚,还是偏执,还是时机不对,但她终于长大到可以和他并肩坐到一起,同他聊江湖,疾病,战乱,他们平白错过的时光,明晃晃的爱与死亡。
感觉到解萦的情绪逐渐稳定,君不封扶着她回到休憩的石床上,给她倒了碗热茶,自己也拿了热茶,坐在她身侧。
解萦固然沉默,竟一反常态地抓着他不肯撒手,仿佛幼时还在他怀里嬉笑撒娇的孩童。熟悉的温暖多少给了君不封几分慰藉,但重逢的喜悦过后,他依然要面临现实的难堪。
那个口口声声说着要和他厮守终身的女孩,不会再回到他身边。
这是这次重逢,即便两人亲密如昨,他依然确定的事实。
可能由于才找回遗失的记忆,君不封的情绪迟迟未能从自裁的那一刻走出,他本以为这是自己的谢幕,可转瞬之后,白云苍狗,女孩竟也与他咫尺天涯。他的悲哀与眷恋尚顽固地停留在那间小小的书房,而女孩已决绝地将他们的故事抛向废墟,她也许会回望,但她绝不会再回头。
那个总是锲而不舍追着他的女孩,在他与她错过的那些年,终于对他放了手。
她已经不再与自己为难,她学会了放手,也就学会了放过自己。
“大哥。”女孩莺啼般的呼唤拽回了他的思绪,“你身体抱恙,不妨在洞中好生休养,我们兄妹俩聊些家常,等小枫回来,你状态好转些,我再让他送你回巴陵。”
“那,你呢?”
“我就在这里,和小枫一起。”
沉默了片刻,解萦犹犹豫豫地开口:“大哥,我和小枫……”
“大哥知道。”
解萦脸上的笑容黯淡了些,垂下了头。
君不封哼笑一声,拍了拍她的肩膀:“阿萦,仇少侠是当世顶好的男儿,我此前固然犯了不少识人不清的大错,但他这个人,我是看不错的。以前我就说,你们俩有缘,你看,现在是不是应了我的话。”
他的语气轻松,似有调侃之意,解萦闷闷地点头,还是垂头不看他。
比起声泪俱下的控诉,她更怕故作潇洒的安抚。
年轻的大哥固然会眉飞色舞地拿她和仇枫开涮,如今,他的眉梢依然有戏谑的踪影,但横亘在两人之间的血誓,他绝口不提。
此前几个月的相守姑且可以看成是双方心底都期许的迷梦,那之前呢?
那鲜血淋漓的真心,是她用监禁凌辱强行向他掠来的。
他给不了她爱,所以他把自由献给她;她说不够,他只好把尊严赠给她;她还说不够,他只能把性命送给她。
她把他害的不人不鬼,遍体鳞伤。
可梦醒时分,她不要他了。
大哥应该是清楚这个事实的,但他单是平静地坐在她身边,接受自己已经被她抛弃的现状。
眼泪一滴滴地落在裙面上,君不封适时摸过来,宽大粗糙的手掌轻轻盖住她的双手,眼泪也随之落到他的手背上。
“我家丫头这么优秀,总有一天会找到自己的正缘,不是仇少侠,也会是其他青年才俊。大哥一直都坚信这一点。还记得以前我们的约定吗?等你长大了,大哥也老了,到时我们就各在留芳谷内寻一处住所,离得不远,你和你的小郎君可以每天来大哥家里蹭饭,等他日你们有了自己的孩子,大哥当了舅舅,也会从旁照顾孩子,替你分忧,你可以毫无负担地做任何你想做的事。现在这一天真的来了,你何必要逃呢?”缓了片刻,他轻声道,“丫头,别抛下大哥,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