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宁似乎还要就这件事冲着解萦大吐苦水,解萦却莞尔一笑:“师兄,赶紧主持婚礼吧,再磨蹭,吉时就要过了。”
她踩上君不封的脊背,自由潇洒的青鸟身边,由此多了几朵花瓣作伴。
从大哥身上踏过去,解萦自以为一切大功告成,可君不封还是伏地不起,无人引导,解萦就只得在原地站桩,只见君不封稍微动了动手腕,竟灵巧地爬到她身边,还是保持着四肢着地的跪伏姿态,像是在静静等待什么。
爬行入门有参考毛难族入赘,赘婿需要穿着挡雨的蓑衣爬行进入女方家,最后在神台前改随妻姓,在亲友面前接受自己的从属地位。
晏宁朝解萦使了个眼色,解萦大致猜出了晏宁的意思,但觉得这个想法太过荒诞,还是站着不动,晏宁只得拍了拍奶声奶气的小傧相,小女孩如炮筒般拱进解萦怀中,咬着她的耳朵,小声告诉她,要好好地坐在叔叔背上,不要被他晃下来。
“叔叔”这个词听起来有点淡淡的刺耳,但看着身前的大哥,她的脸上又隐隐有火在烧。解萦在外磨炼多年,又在战场上历经生死,她自问这世上没什么事能将自己轻易打败,可这一刻,她浑身僵硬地侧坐在大哥身上,只觉得诡异的心虚。
锣鼓鞭炮不给面子地齐齐上阵,惊得她差点从大哥身上栽下去。
在锣鼓喧天的声响之中,君不封稳稳地驮着她,一路往主厅行进。
半裸身体,又被踩上妻家印记,现在更是像狗一样被妻子骑在身上,一路跪行,匍匐前进,只怕在场任何一个男人都觉得备受欺辱,全天下也没几个赘婿能在这种环节笑得出来,都是快速行进,巴不得赶紧结束。但君不封不然,在众人玩味鄙薄的目光下,他有意放慢步伐,爬得气宇轩昂,爬得虎虎生风,像是由衷地为今天欣喜若狂。他若是条真正的狗,只怕爬完了这条路,还会扒拉在解萦身上,晃着尾巴讨赏。
与大哥的喜悦自豪相对应的,是解萦的无措。她的人生从未感到如此的紧张,羞愤,害臊,不知所措……种种复杂情绪一并涌现,她的身体是前所未有的僵硬,手脚更是无处安放。滔天的喧闹中,她隐隐听到了大哥一声嗤笑,这嗤笑的羞辱意义不强,但杀伤力极大。一下将她唤得回了神。
是啊,她到底在紧张什么?这早就是他们再熟悉不过的游戏了,只是借着这个机会,把曾是他们隐秘情事的一环抖落在大众面前。婚庆仪式上的爬行,是对赘婿心性和忠诚的考验,可他们的玩乐就不同了,她要的就是对大哥尊严的全面践踏和羞辱。而他也头破血流地学会了放低自己,活成一条真正的狗。印象里,大哥总是会下意识瑟缩身体,提防她不知从何处抽来的鞭子。可就算再疼再痛,他也始终稳稳地托举着她,不肯让她从高空坠落。
才拓上去的千日红已经彻底干透,像是随刺青一并长在大哥身上的印记,几滴泪落在了花心,花朵颜色不变,灼烧的只有一度是当事人的内心。
君不封最终在正厅的台阶前停了下来。
解萦很识趣地从君不封身上离开,还是像木桩一样立在他身边。
正厅里摆放着解萦父母的灵位,解萦开始不想把父亲的灵位挂上去,但碍于颜面,还是不情不愿地凑了上去,只是她别有用心,将娘亲的灵位摆在了主位。
君不封突然牵住她的手,解萦下意识打了一激灵,察觉到男人不易察觉的笑声,她借着裙摆遮掩,小小地踹了他一下,君不封干脆偏转过头,脸颊贴住她的手掌,在她掌心的伤疤上落下数吻。
这一切都被诸人看在眼里,登时起哄。
君不封至情至性,旁人起哄,他反倒笑得春风得意。
他这厢亲昵够了,忽然郑重其事地朝着解萦母亲的灵位方向一拜,朗声道:“小子无福,自幼失怙。流落他乡,乞讨为生,后拜入丐帮门下,锄强扶弱,未得功名。承蒙解家千金垂怜,多次施恩,舍命相救,方有今日之幸。小子无以为报,今甘愿在解家门下上门,以报千金再造之恩。往后上山下海,砍柴狩猎,相妻教女,与千金齐眉举案,白首不渝。若有违者,乱棍打出,自废武功,不得好死,永世不可超生。”
这里的发言有参考羌族入赘仪式的“招单”。
语毕,他怦怦地嗑了五个响头,晏宁赶忙指示点鞭炮,君不封也在这时被候在一旁的司徒清带走,迟来地换上他的婚服。
也许宴会总是会恰到好处地放大一个人的情绪,通天的热闹里,解萦在哭。
大哥当然没有这么好的文采,这一番话能说得这么字句铿锵,简洁有力,想来里面也有晏宁帮忙润色。但她知道,里面的每一句话,字字出自大哥本心。
她凝望着母亲的灵位,想对她说很多,一时又觉得什么都不用说。
她终于可以向她介绍他了。
这是那个继她之后,一直在照料守护她的人;这是她从小就想嫁的人;这是她认定的,除了她与孩子之外,她唯一的家人;这是她最爱的人。
随着鞭炮的最后一声炮响落定,烟雾散去,换好了婚服的君不封也走到解萦面前站定,君不封的个头比解萦高出太多,随着走动,他的盖头晃晃荡荡,解萦稍一低头,就把君不封的脸看了个正着。
君不封倒是没太大表情,看起来比平常紧张不少,乍一看到小姑娘有些哭花了妆的花猫脸,他仗着别人不怎么能看到自己,肆无忌惮地冲她做起了鬼脸,解萦也不甘示弱,冲他翻了半天白眼。
两人的打情骂俏都被晏宁看在眼里,晏宁头痛地叫人来帮解萦修补妆容,自己也拿出了礼单,清了清嗓子,准备推进下一个环节。
正要开口操办仪式之际,宾客中有人晃了出来,喊了声“且慢”。
第151章 合卺(一)
这并不是大家熟悉的一张面孔,但解萦隐隐有印象,似是自己的一个什么表亲。随着她归家的消息不胫而走,还真有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来偷偷摸摸地瞧过她。但与那些昔年受了解孟昶恩惠的邻里乡贤不同,她的亲眷倒是一脉相承地继承了父亲身上的冷酷,只是远远地颔首,表示勉强认了解萦的身份。
解萦从不需要这些人的承认,表明身份也不过是顺水推舟。他们既然敢堂而皇之地给她甩脸子,那也就别怪她将他们熟视无睹,充耳不闻。
这人一开口,散落在角落同伴纷纷响应,站起了一群人,显然是有备而来。他们很快聚成了一撮人,不怀好意地堵在了正厅门口。宾客们都提心吊胆地注视着事态的发展,偏偏正中心的几个人都没什么反应。
晏宁连续熬了几个大夜本就困顿,突然多出了这等无趣事端,他甚至懒得操心过问,指望解萦见招拆招。而解萦只是冷眼旁观,艳丽的小脸面无表情,反倒隐隐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肃杀气息。君不封倒是个好奇的,但鉴于他和解萦还没有拜堂,不算是正式夫妻,他也不能随意掀盖头,生怕破了吉祥的寓意。
在场负责吹拉弹唱的乐师们都由司徒清负责指挥,司徒清没喊停,乐师们也就继续敲锣打鼓,场上还是一如既往地热闹。
解萦等了片刻,察觉他们似是在巴巴地等她开口示弱,不由得冷笑一声,转头嘱咐晏宁继续。这明显不把一行人放在眼里的举动一下激怒了对方,这才叫叫嚷嚷地说了来意。
这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来说去都是些车轱辘话,解萦掏掏耳朵,百无聊赖地听他们申辩,还是想笑。
不速之客的目的倒也简单,大意是解萦联合了恶徒君不封,盗用解孟昶之女的身份,要侵占解孟昶仅存的财产;又说就算解萦是解孟昶之女,她流落异乡多年,与本家不亲,但好歹是名门之后,没有家族长辈们的许可,怎么能随便继承遗产,还堕落到让一身恶名的乞丐来入赘;还说全天下都知道无恶不作的君不封有个小妹子,就算君不封如今被证实了清白,但他们二人年岁相差甚远,又有兄妹之谊,他们结合,是不合礼数,是罔顾人伦,是倒反天罡……解家仁慈,又感念君不封昔日确实帮助巴陵诸人良多,特别允许他们在此地拜堂,家中老人做个见证,但成亲之后,必须收拾东西立马滚蛋,永生不可折返巴陵。
战争时候,解家人仰仗着君不封守卫一方,又指望他能震一震鬼宅的邪祟,自然不会跳出来与他为难,可现在战事落定,鬼宅重归昔日繁华,本来的继承人悄然浮现,旁亲的心思自然遮掩不住,纷纷现了原形。
君不封为婚宴筹备多日,并没将坊间那些针对自己的闲言碎语放在心上,如今听他们讥嘲解萦是个身世不明的野丫头,气得他差点直接掀了盖头,同他们理论。解萦连忙扯住他的手腕,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如果不是家国破碎,留芳谷毁于一旦,谁会想回到这种地方,与这些人产生交集。
她巴不得一辈子不回来。
君不封最终还是被她劝住了。解萦小舒了一口气,眼波流转,笑里媚态横生,只见她衣袍翻飞,临近木桌上的一小碟花生消失无踪,她收敛了神色,随手一挥,花生分别打中了闹事者们的哑穴和大穴,将其定身不动。而她旁若无人地牵住君不封的手,为自己和大哥理好衣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