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解萦不理会身后的议论纷纷,单是偏头看着晏宁,“先念礼单吧。”
这场婚宴的礼单是有别于寻常婚宴的长,每当晏宁念出一个人的贺礼,司徒清就会安排人手,将贺礼送到正厅。因为这群闹事者有些挡道,司徒清随便招呼了主桌就座的几个精壮汉子帮忙,把人偶搬到一边,免得碍事。
当晏宁报出新晋被封为外姓王的小佟将军的姓名时,全场哗然。开怀山庄的齐庄主紧随其后,更令人吃惊,不由得好奇解萦的真实来历;江南布庄的小郑姑娘和逍遥镖局的周镖头也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最大牌的当数屠魔会总舵主喻文澜,当念出了他的名头,议论的声音甚至已经消失,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解萦身上,充斥着好奇与不解,而解萦仅是挺挺地站在原地,随他们看。
昔年她去白城为祁跃解毒,祁师傅提醒她,说她一介孤女,无根无萍,孤身一人行走江湖多有不易,一定要机警行事,学会借势压人。解萦当时铆足了气力给君不封留后路,朋友们也确实倾囊相助,声威压得屠魔会不得已放弃了将君不封斩草除根的打算。
君不封最初和晏宁他们商议婚事的那一天,解萦在一旁听了个囫囵,思绪逐渐飘远,想念起自己散落四方的友人们。她的婚事自然想一切从简,但在这天,她希望自己在意的每一个人都在她身边。哪怕对方无法到场,告知一下自己的近况,她也能放心地离开人世。
君不封饲养的信鸽最终都妥帖地将解萦的信件带到了朋友手中。
罗介晔和朱蒙侥幸在战场上保全性命,一直跟在祁跃身侧。收到解萦的来信后,两人拜别祁跃,一路游山玩水,前来巴陵寻她,现在就坐在主桌旁,笑吟吟地看着她,祝她得偿所愿。祁跃帮着刚被封为异姓王的小佟将军打理纷至沓来的麻烦事务,两人都脱不开身,无法出席婚宴,只能委托罗朱二人将贺礼送到。
祁跃与君不封是至交好友,解萦既是他的徒弟,又对爱侣有救命之恩,这份贺礼给的尤为厚重。解萦和君不封清点贺礼,只是匆匆一扫,便知这是皇家给佟将军的赏赐,只怕这二人收到后连眼睛都没眨,转手就要送到解萦身边。
皇家御酒因故成了喜酒,其他贺礼则被浩浩荡荡地摆在主厅,尽显声威。
祁跃略通医理,也始终不信解萦的情况真就束手无策,这次也送来了大量的罕见药材,这些药材甚至还没来得及送入主厅,就被晏宁提前截和,与千莲泪一并炼化。炼制出的药丸完美地抑制了解萦的每日毒发,让她除却体温寒凉之外,终与常人无异。
在长长的礼单之中,有一个人的贺礼最为特别。
喻文澜。
喻文澜本人虽未到场,但也如临现场。他在这场婚礼中扮演的角色至关重要——他是解萦和君不封的证婚人。
在写信之初,解萦最想找到的人,是与她失去联络的燕云。她想帮大哥探探林声竹的近况,看看能不能让他们两兄弟重逢。时过境迁,又历经生死,解萦已不再像少女时期那般厌憎林声竹。只是林声竹的生死一直是横亘在两人心里的一根刺,君不封不提,不代表他就不惦念自己唯一的好兄弟。
可惜,解萦几番寻觅,始终未能得到燕云只字片语的消息,更遑论林声竹。
同样是旧人,喻总舵主并不在二人的邀约范围之内,后面当解萦被迫认祖归宗,大哥的负面传闻愈演愈烈,解萦虽被君不封劝住,不去和人争辩,也在暗暗地筹谋解决之道,想找到一个一劳永逸的解决之法。
也就是在那段时间,她真正领悟了借势的用意。
她明明有一个最合适的人选,却因为自己的好恶,始终对对方视而不见。
她依着此前仇枫对喻文澜的说辞,为大哥编纂了一个天衣无缝的故事。解萦恳求喻文澜证实自己的身份,并为她和大哥的感情正名。喻文澜还是相对清楚解萦与君不封之间的猫腻的,他回信表示,证实身份可以,正名感情不行。显然不愿蹚他们这无关紧要的浑水。
这一切都在解萦预料之内,她随后给喻文澜寄去了几张自己信手涂鸦的画作,简要讲了讲喻总舵主成名前的故事。
三天之后,一篇洋洋洒洒的证婚信——正是晏宁在念的那一封——就送到了解萦手里。
本是借势用以替大哥正名的信,阴差阳错挡了射向自己的箭。
喻文澜的长信声情并茂,主打忆往昔,看今朝。他将解萦和君不封的故事讲得缠绵悱恻,感人肺腑。若不是解萦知道故事的真相,只怕也会被喻总舵主高超的叙事技巧骗到,她偷偷看了一眼君不封——大哥在悄悄抹眼泪。
解萦笑着耸耸肩,也放任自己其实已经有些崩溃的情绪,再一次哭花了妆。
解孟昶与喻文澜的义兄弟关系,江湖上无人不晓,有他发话,解萦的身世谜题迎刃而解。喻文澜还特意将君不封与解萦结拜一事巧妙转为君不封受他指示,前来保障解萦的安危,化解了两人成亲不合礼数的尴尬。
朋友们送来的贺礼也无形给了解萦底气,表明她与大哥并不是无人可依,任人欺凌。此情此景,竟有点像她幼年经历的复现。君不封出门收罗一圈,靠着“乞讨”全谷装点她的小屋。那时她夸他是全世界最厉害最会乞讨的乞丐。现在,解萦也很好地继承了大哥的衣钵,仅凭一封信,就乞讨来了旁人无从想象的声势。
谣言不攻自破。
至于角落里那被定型的几尊人偶,人们早已无心理睬,他们争先恐后,都在看新人的热闹。
在晏宁的指引下,解萦和君不封握着牵巾,拜了又拜。
礼毕的那一刻,解萦发现自己居然比想象的平静,惦念数年的梦想终得实现,一时之间,她还没办法完成将自己如母如父的兄长转变为丈夫的认知。
按照通俗的流程,拜堂之后,君不封会被“送入洞房”,待她招待好贵客,便是两人的洞房花烛夜。但赘婿入门,长的是主家的颜面,酒桌上的答谢必不可少。
赘婿需得由妻子牵头,蒙着盖头逐桌敬酒,待喝到宾主尽欢,才能被允许回到洞房,等候妻子的到来。
在此过程中,赘婿需将本来敬给妻子的酒水一并代劳,喝满全场。很多赘婿即便忍过了爬行入门,也耐不住倒在了敬酒这一关,好好的一个洞房花烛夜,迎接他们的却是吐了一宿的不成人形。好在这对君不封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他本就好酒,酒量可观。如今他内力精纯,当真达到千杯不醉的境界。皇室御酒的滋味虽然比小丫头的精酿略逊一筹,但已远超他所品鉴过的凡品。
君不封随着解萦打圈敬酒,来者不拒,喝得很是尽兴。
他们婚宴邀请的人并不算多,里面坐着的都是自告奋勇来帮忙的邻里乡亲,喝完这杯喜酒也就一哄而散。敬了一圈酒,婚宴的宾客也走得七七八八,两人这才回到主桌落座,短暂吃两口食物。
主桌坐的都是解萦的朋友们。君不封和解萦紧挨在一起,终于可以短暂地撩起盖头,来看看解萦的至交好友。除了从小和解萦一起长大的朱蒙和罗介晔,剩下的都是些生面孔。
解萦为他一一介绍。
久别的小郑姑娘带来了她的刀客,这刀客高大威猛,英挺非凡,但眉宇略显忧郁,饱经风霜,乍看上去确实和君不封气质相似,但君不封要爽朗达观得多。
逍遥镖局的周镖头也来了现场,君不封还记得他的母亲,同年轻人聊了些昔年一起走镖的趣事,年轻人红了眼眶,自己闷声不吭干了三杯。
到场的宾客中,属开怀山庄的齐庄主最负盛名。此前有人盗用君不封的身份放火,险些害死齐庄主的爱妻,齐庄主由此单方面和君不封结了梁子,解萦后来恳求他为大哥的清白做证,他本不愿,但在妻子软硬兼施的要求下,他还是帮着解萦向屠魔会施压。解萦此前只觉得齐庄主是个一身铜臭味的自负商人,和齐庄主接触只是为了“借势”,经此一役,倒真把对方当成了朋友。
齐庄主是个好交际的,这次来到巴陵,解萦特意委托他帮忙招待好主桌这群天南海北赶来的挚友,齐庄主不负所托,当真把这一桌人热络地笼到一起。刀客已经被他灌得两眼发直,镖局的周镖头推说自己还要走镖,拒而不喝,罗介晔酒量有限,识趣地拐着朱蒙去和晏宁叙旧。君不封敬了一圈酒,才把自己喝开胃,察觉到酒桌上似乎有个和自己旗鼓相当、脾性相投的酒友,也不推脱,自己先提了三杯。豪饮一圈下来,相见恨晚的两位酒友已经勾肩搭背、称兄道弟,恨不能当场歃血为盟,结为异姓兄弟。
解萦无言地看着这两个醉鬼——他俩还在试图灌刀客的酒,小郑姑娘在一旁傻乐,并不阻拦,而齐夫人——齐夫人怕生,从不与外人多交际。她拿着个厚厚的牛皮纸本,正盯着君不封,鬼鬼祟祟地不知在写些什么。
这对夫妻送给解萦的贺礼之一是昔年解萦画下的一车以君不封为主角的春宫图。齐夫人是个不世出的天才,日常爱好就是缩在家里写淫词浪曲,齐庄主为了满足爱妻的癖好,在坊间大肆收罗艳情话本,竞拍春宫图集,好来讨妻子的欢心。解萦擅丹青,齐夫人好话本,两个人的手帕之交,就是通过一张张春宫画,一本本艳情书,悄然建立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