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极具侮辱性的字句映入昔日友人的眼里,想来林声竹也会生出几分不堪,可他仅是不咸不淡地转过了头,注意力又重新集中到了燕云身上。
君不封怔怔地望着他,失落地低下头。恨意升腾而起,他要很努力,才能克制住自己的滔天怒火。如果不是因为解萦才是真正的主谋,如果不是因为他还有求于燕云,见到林声竹的惨淡模样,君不封怕是会当街和燕云大打出手。
燕云也丝毫不掩盖她跃跃欲试的神情,她就是想看他破功,仿佛只要他失态了,她就可以扬扬得意地向解萦证明,她所托非人了。
君不封只好庆幸如今的他已远非青年时期的血性男儿,起码在解萦长年累月的折磨下,他最先学会的,就是默默忍受加之于己身的残忍。
燕云默然等了一阵,看君不封单是紧攥着拳头不说话,这才微微一笑,问他们家在何处。
君不封脱下自己的御寒大氅,小心系到林声竹身上,沉声道:“随我来。”
第163章 故知(三)
相熟的几位手帕之交里,燕云与解萦失联最久,相交也最深。非要从“亲缘关系”的角度出发,君不封将父母兄长伴侣的位置占了个齐全,已经远非昔日单纯的“大哥”那么简单。而燕云自与解萦结识以来,就是为她分忧的好姐姐,和晏宁一样,是地地道道的娘家人,是她割舍不下的亲眷。虽然被君不封明令禁止不许出门挨冻,解萦还是披着自己的大氅,焦急万分地在解宅大门前转圈。
君不封担心林声竹受冻,更不愿和燕云多聊,一路脚程很快,一会儿工夫就晃到了自家门前。燕云远远瞅见了解萦,也不管前面领路的君不封,施展轻功,大呼小叫地落到了自己的忘年交身边,同她欣喜地抱到一起。
解萦身体的微妙变化自然逃不脱燕云的注目,她很快注意到解萦隆起的腹部,一时有些愣,随后小心翼翼地伸手触碰,脸上是连解萦都罕见的温柔。想来,这才是燕云在姐妹会的女人面前,最不加遮掩的底色。
解萦朝着不远处的君不封微微颔首,便激动万分地带着燕云回卧房叙旧。
女人们的闺房私话,君不封不便打扰,他赶忙领着林声竹来到了主厅坐定,特意在火炉里多加了几块炭,又弄了个塞满热水的汤婆子,不由分说塞到林声竹手里,给他取暖。
少了燕云的从旁陪伴,林声竹显得愈发六神无主,畏畏缩缩。他几次三番起身,想要闯进女人们的禁地,都被君不封不厌其烦地拦住,带他回到原地坐好。拦了几次,林声竹身上的焦虑渐失,只是呆呆地坐在原地,看着君不封摆到他面前的大梨,面无表情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君不封守在一旁,单手支着脑袋,宽松的衣袍恰好遮掩了他的脸,不会轻易让林声竹看穿他痛哭的狼狈。
两兄弟上一次重逢的时间很短,但那次的喝酒交心,已足够让他原谅两人此前的所有龃龉,甚至心怀坦荡地准备迎接他们注定黯淡的未来,如果不是解萦和燕云从旁插手,也许他那时就已死得其所。
解萦曾无不恶毒地表示,林声竹同他交心,不过是些虚情假意的卖弄。好让他下了黄泉后不会轻易来找对方索命。但君不封的愚钝往往只在亲友面前生效,从他挡在解萦身前的那一刻起,故友就已经成了他必须提防的敌人,没了昔日感情的自作蒙蔽,一个人的真心是真是假,他分得清。
后来林声竹也的确回报了他的信任。在被燕云偷运回留芳谷的那段时日,君不封终日被锁在密不透风的黑箱之中,动弹不得。所能听见的,只有一对师徒受辱的哀号。此起彼伏的痛呼声里,林声竹总会凄惶地问燕云,不封被她送去了哪儿。燕云多半是给出一些模棱两可的残忍回答,引人遐思。而林声竹的回应,是一反常态的压抑号哭,即便再多酷刑加身,也掩盖不住他的悲哀。
同仇枫一同去寻解萦的踪迹时,打开话匣之初,君不封就问询了林声竹的下落。总在试图掩饰失落的小道士,第一次货真价实地流露出了难过。
“师父助我脱逃时,只说让我不要回来救他,又说让我务必要找到世叔,替他照顾好你,不枉我们一世师徒情分。但我怎么可能不会回去救他呢,只是,从我勉强逃脱了那个疯女人的魔窟后,她就像是原地消失了一般,再也找不到任何踪迹,更不用提师父的下落了。”
小徒弟见到师父如此,又该作何想法呢?
君不封不着痕迹地拭去脸上的泪痕,强提着微笑,给林声竹扒橘子吃。
林声竹居然破天荒地回应了他,他把白梨往君不封面前一推,很是斯文地摇了摇头,轻声道:“梨还给你,但橘子我有朋友喜欢吃,我拿回去给他。”
君不封才想打趣你这人平素古板无趣得紧,才有几个好友?又是哪个好友这么贪吃,连个路过的橘子都不放过。他嗤笑起来,往昔的一些碎片突然击中了他,前尘往事依稀闪过,君不封手一抖,不可置信地望着对方。
林声竹正努力把果盘里的橘子往自己怀里揣,甚至颇为认真地研究还有什么水果是他可以悄悄顺回去的。
林声竹的家境不算富裕,但父母从小没让他受饿挨冻,他也没有捡残羹冷炙的习惯。但他有个朋友是不同的,朋友从小受寒挨饿,父母双亡,朝不保夕的流浪岁月反而把自己养出了一个饕餮般的胃口,即便一直在吃,也总是在挨饿。而林声竹从认识那个朋友的那一天起,就总在给他四处觅食,悄悄投喂。
“这个,不封会喜欢吗。”林声竹看着桌上的脆枣,嘴里不住嘀咕,“算了,他有什么东西是不吃的,馊饭都能面不改色地连吃三碗,何谈这个呢。”
他将脆枣收进了衣袖。
“声竹……”
林声竹手一抖,怀里的橘子也随之落了地,君不封捡起来还给他,试图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没那么凄清。
“你是真的认不出我了吗?”
“其实,是有些眼熟。”林声竹小声道,神色歉疚。
他定睛细看了一会儿,不很确认地轻声道:“你是不封的……爹?”他挠挠头,“不对啊,他不是孤儿吗。那你是……”他又皱着眉头上下打量,最后盖棺定论,“哦,我知道了!你是不封的叔叔,表叔对吧?”
君不封鲜少有被林声竹逗乐的时候,自己这个脾性居然能居然一会儿当爹,一会儿当叔,真是人老了,什么妖魔鬼怪都来了。距离他们少时相识已经过去了二十余年,君不封总觉得自己没有丝毫成长,可他的变化原来已经大到连昔日最熟悉的友人都辨认不出。
他只好苦笑道:“你再多看看我。”
君不封这个语气许是勾起了林声竹的怀恋,林声竹实在没辙,只能硬看。他捧着橘子瞅了半天,眼睛朝君不封眨了眨,流露出一点年轻的喜气。“不封?”不等老友回应,他打了一激灵,低声骂道:“操,你怎么成这样了?”
一贯温文儒雅的道士竟也骂了脏话,君不封这回确定了,林声竹虽然记忆有失,但还真不是故意认不出他。反而是他变化太大,即便旧友依稀辨认出了他的模样,也不敢上前相认。
“你还认得我?”
林声竹一脸为难:“怎么搞的,头发都发灰了,你怎么一下变得这么老了?”
君不封哭笑不得,只得顺着他的话茬信口胡说:“练功练岔了,就练成这样了。”
“你们丐帮的内功就是练差错了,也不至于让人练成这样吧?”
“什么叫练成这样?不是,我看起来有这么老吗,一会儿给我当爹一会儿给我当叔的,我现在也就头发白了点,别的地方应该没啥变化啊……”君不封自己也心虚了,声音越说越小。
“不是老。”林声竹手舞足蹈地比画着,干脆把刚掉地的橘子剥成两半,兄弟俩就地分食,“就是感觉你成熟了不少,也不爱笑了。一股子未老先衰的感觉,咱们现在还没过二十岁,你怎么就想着要去过四十大寿了?旁的事,你超过我,我不服气,总要和你争高低。但这个还是算了,我才不要像你。”他扒着橘子往嘴里塞,又忍不住嘟囔,“唉,要不早说让你和我多学学认字,又不笨。你看现在,瞎练,出问题了吧。这事儿能解决吗?你也别总愁眉苦脸的,天大地大,我们也还年轻,总能找到解决方法的。我记得无为宫里就有一种功法,内力逆行,功用绝妙。我可以去向掌教求一份,用来治病救人,想来他们也不会阻拦……”
听着这数落中遮掩不住的关心,君不封愈发恍惚,仿佛回到了两人少年相识的岁月,他是流浪街头的小乞丐,他是道心不稳的小道士。他鼻子一酸,沉声道:“放心。那种功法,我已经练了。”
“什么?”
“如果没它帮忙,我也没办法恢复到现在的样子,这事说来也算沾你的光。”
“真的假的?这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一无所知。”林声竹松了口气,表情却有些讪讪的,浑不似自己熟悉多年的稳重老成。以君不封对他的了解,老友怕不是又在暗自比较。年轻气盛时的两人免不了你追我赶,总要在各种事上争个高低。等到茹心渐渐成了他们团队中的固定一员,两人也便不再争了。争不过的,茹心自然不是他们赌局的筹码,只是君不封一直都在做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