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怎么跟个主人家似的,大摇大摆地往屋里一坐,没人拦你。刚才和茹心在一起的那个女孩又是谁?我好像没见过。”
“茹心……”君不封顺着林声竹的目光回头望去,恰是卧房的方向,立刻明了“茹心”真身为谁,也解释了此前目睹的违和感。他神情一黯,将果盘往林声竹身前一推,勉强对林声竹挤出一抹笑:“这里是我家,那个姑娘是我娘子。我成亲了。”
“我去……你这个傻大个什么时候成的亲?好啊你,成亲都不告诉我们俩!”林声竹顺势给了他胸口一拳,“过分了啊,还讲不讲兄弟情谊了。”
林声竹这一拳实在没什么力道,君不封已经窥探出老友内息近乎于无的真相,强压下涌上心头的苦涩,他笑道:“以前总说,要等着喝你和茹心的喜酒,结果到头来,是我先成的亲。”
林声竹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不甚自在地摆摆手:“我们才刚确定心意没多久,哪有这么快……”
“话是这么说,但可能蹉跎着蹉跎着,十年就过去了。”
“十年也太遥远了。那会儿我们怎么也算是屠魔会一霸了吧。”
“也许吧。只是我没办法陪你们俩去闯啦。”
“怎么了?”
“我对阿萦……我家娘子发过誓,会一生一世陪着她。”
“这话说的,你只是看着老,又不是真的老。大丈夫志在千里,岂能被儿女私情绑住手脚,你怎么年纪轻轻就这么没出息,当断则断啊!我看这宅院考究,你也不像是能娶得起这种高门贵女的人,你明明应该在江湖上大展身手,怎么能把自己困在这么一个宅院里。怎么的,合着你这是上门来做赘婿了?”
君不封点点头。
“啊?真来做长工了?”
君不封被林声竹带的,也恢复了一点年轻时的野腔野调。他大剌剌地摊开手,摆出一副认命的姿态:“我和你不一样,你好歹父母健在,家境尚可,我就一个一事无成的泼皮破落户,现在还老成这个样子,能有长工做已经是我的福气了。”
“话别这么说,你勤奋老实,踏实能干,又心思纯良,毫无背景,如果从招赘的角度出发,你确实是得天独厚的入赘人选。只是以前觉得,我们都是平民出身,也都想为自己的未来搏一段生路,结果一段时间不见,你身上的雄心壮志都被磨没了。不封,你是真的开心吗?如果这段婚姻令你开心,为什么我从认出你来,就没见过你由衷地笑过?你确定不是被什么人坑了,强行给你签了卖身契吗?”
君不封的婚姻,当然是开心的,每天和解萦守在一起,也是抑制不住的欢天喜地。他只是习惯把自己的痛苦和悲哀凝缩到她看不见的角落,可没想到,就算遗忘了再多过往,他还是轻易被老友看出了原形。
“我只是被练功走火入魔带的体内滞痛,一个人的身心如果总在疼,又怎么能由衷地笑出来呢?我不管怎么样,还是把你们请过来喝我的喜酒了……这就够了。”
“算你有良心。”林声竹吃完了手里的橘子,把怀里揣着的橘子拿出来,排成一排,盯着看了半天,选了个最大最圆的橘子捂在手里,蹭得窜起身,蹒跚着向卧房走去,嘴里还是嘀咕:“这个好吃,我给茹心也拿一个。”
君不封嘴里发苦,鬼使神差地拿起了一旁的白梨,吭吭地啃。眼前走马灯似的循环放着三人的过往,他眼前发雾,大梨也味同嚼蜡。忽听得卧房有异动,君不封大骇,不假思索一句“阿萦”喊了出去,旋即丢掉梨核,直奔卧房。
第164章 故知(四)
推门而进,君不封率先望向解萦所在的方向,只见小丫头半边身体埋入被褥,镇定自若地稳坐床头,并无大碍。留意到他的出现,她有些惊讶,两人四目相对,解萦甚至颇不自在地偏过了头,是他熟悉的心里有鬼。君不封大致清楚解萦的心结,姑且放了心,这才将注意力偏移到屋里另外两人身上,瞬时皱了眉。
燕云坐在夫妇习惯夜话的桌前,对面跪着林声竹。老友拿来的橘子滚在地上,他完好无损的半边脸颊肿得老高,神色是非同一般的迷茫。
君不封忍了一路的怒气轰然爆发,险些同燕云当场动起手,叫骂声哽在喉头,他痛苦地忍了又忍,原地平喘了一会儿,才去扶林声竹起身。
见他出现,林声竹无神的眼里多了些许灵光,他认出了他,却黯然地摇摇头,谢绝了他的好意。
君不封嘴里发苦,脊背下意识佝偻起来,向始作俑者作揖,轻声恳求道:“燕女侠,我们兄弟在外聊家常,是我给了他些许蔬果,他心里装着你,这才冒昧给你送来。他纵有千错万错,但真没想打扰你和阿萦的雅兴……就饶了他这回吧。”
“你这大个儿。”燕云娇声笑道,“我们萦丫头龙潭虎穴地追了你好些年,你不管什么情啊爱啊的回应都给得一塌糊涂,让她受了不少委屈。现在轮到你给林声竹求饶了,倒是条理分明,熟门熟路……很会给你们男人找借口嘛。”
君不封苦笑着嗯了一声,还是讨好地拱拱手,没作答。燕云对他和解萦的关系心知肚明,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被解萦豢养凌辱的底细,甚至干脆参与筑够了那暗河之下的血腥。君不封自不指望她能在小丫头面前尊重自己。和小妖女相伴数年,君不封也大概摸清了她们这类女人的脾性,他就像是块茅房的石头,又臭又硬,而她们也最拿他这种人没办法,因为什么折磨都摧毁改变不了他,他只会沉默地选择自己唯一认定的答案。
君不封一直摆着副请求的姿态,若长久不给回应,便是拂了解萦的面子。燕云挑着眉看解萦,表情很夸张,解萦无奈地耸耸肩,脸上顽劣之色尽显。她并不准备解围,只是作壁上观,饶有兴味地观摩两位至亲斗法。
眼见解萦这边是指望不上了,燕云莞尔,在原地默念了一个口诀,像是有什么威压在林声竹头上轰得炸开,不等君不封搀扶,林声竹已经自动起了身,把滚落在地的橘子捡回来,像尊偶人似的乖乖坐在燕云身边。燕云擦了擦橘子,主动扒开,自己拿了大多半,剩下的一小半落在林声竹手里,他姿态僵硬地拿着,不知下一步该如何动作,燕云看他好笑,便把他手中的橘子掰开,一瓣瓣地喂给他吃。她的动作没有丝毫属于情人般的亲昵,倒更像是随手投喂路边的动物,起码君不封很熟悉这个姿态——他就是这么喂狗喂鸟的。
君不封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对男女的表演,心头疑惑四起。而解萦同样失神地望着,喃喃道:“神乎其神。”
君不封不动声色地晃到解萦身边,替她掩掩被角,捂捂手,又给她输送了一股强劲温暖的内力。床头放着他为她精心准备的水果,挑拣了半天,他也拿了个饱满的橘子,掰开后一瓣一瓣地往解萦嘴里喂。
君不封自进屋后,情绪一直压抑得很好,但解萦已从他的反应里看出,他待故友还是一如既往的热情赤诚,友情并没有因为昔年的背叛与龃龉有丝毫磨损。燕云当面羞辱林声竹,故人无知无觉,心痛的还是他。林声竹如今的卑贱处境与解萦脱不开干系,燕云此前的来信中没有提及林声竹的下落,如果事先知道这趟前来的人有林声竹,只怕她也要掂量掂量,要以怎样的方式来迎接二人,而不是就这么简简单单地派大哥去接人。
以两人目前的关系,她自不用担心大哥会和燕云大打出手,也不会担心大哥目睹了林声竹如今的处境,就和她心生龃龉——他早知道她是什么货色。她只是心疼他的难堪和苦痛,她到底逼着他直视了两人之间的另一重隔阂,而因为她的缘故,他必须逼着自己狠下心,漠视自己的另一份煎熬。
君不封的目光在林声竹身上稍微停留一会儿,解萦就能听到他无言的叹息。她同样捡了个饱满的橘子,小心翼翼地剥开,有点讨好地给他喂了数瓣,君不封笑着接受了她的好意,被她喂得腮帮鼓鼓。解萦确信爱人的注意力全都转回了自己身上,稍微放了点心,却听他含混地问道:“刚才你说什么神乎其神?”
解萦一瞬卡了壳。犹疑了片刻,她硬着头皮答道:“我只知道,这是燕云姐姐新研究出的技法。”她字句斟酌,谨小慎微地观察君不封的脸色。
君不封当然嗅到了解萦的反常,他有些怅然地揉揉她的脑袋,示意自己没那么容易动怒,随即伸出手,呼吸沉重地将爱人揽在怀里,叹息。
燕云抓着桌上的蜜饯围观他们两公婆亲昵,笑而不语。
“是灵犀引。”
沉默了片刻,最终为他解惑的人,居然是林声竹。
林声竹的声音刻板僵硬,联想到此前的异象,君不封当下即知,这是燕云借友人之口,在向他解释。
燕云不紧不慢地呷了一口茶,媚声道:“刚才我便是在向妹子展示这一技法,这蠢道士和我待得久了,知道我的脾性,自然不敢拂我的兴致。要我说,来扫兴的那个人是你才对。不过你一向紧要这丫头,这一回,姑且算是不知者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