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里，不管是仇枫还是林声竹，两人均没给她展露过这种近似江湖先生的伎俩，解萦不是什么热衷测算的人，比起信虚无缥缈的命，她更信自己的手。她知道她和大哥的感情，是有今生，无来世。他们没有未来，有的只是渺小的现在，吉凶已经毫无意义，毕竟剩下的时日屈指可数。可她转念又想，现在这个测算的人，毕竟是林声竹。迟疑片刻，解萦坐到他身边，看着他茶杯里稀疏的茶叶，认真问道：“所以，你有看出什么吗？”
“依稀看出了一点。”林声竹慢悠悠地解释，还是头也不抬，单纯盯着杯里的茶叶看。
解萦不知怎的，一下气性上来了，总觉得自己在被他暗暗地耍，不由大骂道：“你个牛鼻子臭道士，少给我卖关子！”
林声竹霎时皱了眉，低声嘟囔道：“刚才在门前看你也是个风雅贤淑的样子，以为是个大家闺秀，不封怎么娶了个泼妇。”
解萦眉头挑得老高，君不封不在身边，她自不用和林声竹客气。她猛地一拍桌子，正要开始新一轮的叫骂，林声竹将身一侧，直直盯着茶杯，幽幽叹道：“成了。”
“神神鬼鬼，没意思。不和你玩了。”解萦稍显吃力地扶着肚子，起身走到门口，却听后面的男人笑道，“毕竟是测你和不封的姻缘，你若不参与，后面的卦象也看不出端倪，我摆了这么久的龙门阵也就没了意义。离巽卦，不破不立，又有倒反天罡的征兆，你们从义兄妹到真夫妻，倒也应了这卦象的前半阕。”
解萦面无表情地坐回原地，眼里精光四射，片刻后，她嗤笑道：“林道长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林声竹脸上已不复之前的木讷迷茫，是解萦熟悉的老成持重，让她望之生厌。
对她的问话，林声竹挑了挑眉，没有说话。
解萦依旧横眉冷竖：“我是真佩服，你居然能和我演下去。还是说，你从进屋之前就一直在演？ ”
“这倒没有。我是在她出屋之后，神志才渐渐清醒的。只要她有心放松我的辖制，我的心智就不会乱。”他稍有些诧异地望着她，“我身上的‘似梦非梦’，不是你给我下的吗？怎么现在我还在毒发，而你却忘了？”
解萦一瞬变了脸色。
她确实渐渐忘了。
回顾她短暂的一生，医术稍有小成后便在四处行医救人，研制的毒药有限。这“似梦非梦”是出自她手不假，但她并没有将这丸药用在林声竹以外的其他任何人身上，严格来讲，解萦对这丸药只有理论上的了解，并不清楚实际的功效。她和燕云的多次通信里，燕云也没有特意提及林声竹毒发一事，久而久之，解萦只当自己放了个哑炮，权是在吓唬君不封。
稍微回想一二，解萦面色不善，按住了衣袖里的银针：“你既然知道了，居然还能这么安安静静地和我坐在一起？”
“不然呢，你以为我会做什么？直接拔剑杀了你？”
解萦一时语塞，林声竹重新沏茶，冲乱了杯中的茶叶。
“其实我只是虚晃一枪，没想到还真探出了虚实。此前我只知道自己中了这种毒，却不清楚下毒者为谁。燕云一直把你保护得很好，除了例行地骗小枫说你死于非命，其他都绝口不提。她诓我是她下的毒，但跟在她身边久了，我知道她的风格，她虽残忍，却也磊落，这种阴恻恻的东西，她搞不出来。”
袖中银针蓄势待发，解萦只恨自己放松了戒备，没将自己的几样防身利器随时挂在身边，但林声竹浑不觉似的，将自己的要害都尽数暴露在银针的触及范围内，仿佛在招摇地宣告着自己的无害。就算内功尽失，对方的道行也比自己高出了太多太多。解萦想了想，还是叹息着松了手。
林声竹莞尔，将一杯茶水递给她，解萦拒而不接。
男人脸上露出一股罕见的调侃：“放心，我不像你们姐妹花那样，心思都被歹毒腌透了，你是下毒的行家，给你下毒的本事，我没有。你是我朋友的妻子，我理应敬重，而欺凌一个小我十多岁的孕妇，也算不上什么英雄豪杰。”
“都去给人做面首性奴阶下囚了，你还当自己是英雄豪杰？”
林声竹不怒反笑，还是一脸调侃：“我沦落到今天这一步，不正是你想看到的？想必全天下最高兴的人就是你。解萦，复仇的滋味……好吗？”
解萦噤了声，垂下头，再度抬起头来，已是一脸苦涩。
她迎着他的目光，摇摇头。
林声竹轻笑起来：“其实在江湖上行走这么多年，我早就结了数不清的仇家，说不定哪天就会有人寻上门来。不是你，也会是其他人。我害了自己最好的朋友，你又和他感情甚笃，你为他复仇，再正常不过。从你来到我身边的第一天起，我就清楚，你迟早有天会反水。也许你认为你伪装得很好，但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情感是藏不住的，爱如此，恨亦如是。别慌，我不会在这里对你动手。你我的事，只能算是我技不如人，着了你的道。但愿赌服输，没有败者举剑的道理。”
“这话听起来，倒真不像是我熟悉的林道长能说得出口的。”解萦纠结了片刻，迟疑地形容道，“竟有些大彻大悟的通透感……”
“道家讲究三灾九难十劫，勘破后方能求得圆满。每个修道者都有独属于自己的劫，破劫后修为精进，心境也自不同，更有甚者能借此窥得天机，从此寻仙问道。但若无法破劫，便会被劫难纠缠一生，在修道之路毫无作……”
解萦粗暴地打断了他：“那你的劫是什么。”
林声竹顿了顿，苦笑道：“非要说的话，是情劫。”
解萦果不其然地讥笑了。
林声竹迎着她的冷脸，淡然道：“我半生顺遂，又能在俗世谋个高位，早就没了寻道的初心。但茹心那边一事发，我就知道，我的劫到了。但很显然，不管是茹心，还是不封，我都没有把他们保护好。”
“保护？”解萦冷笑，“茹心姐姐尚且不论，大哥呢？他纯粹就是被你拖下水。你们两公婆一个处心积虑要杀他，一个从头到尾都在利用他。而他呢？他只是在一如既往地保护你们，不管是你，还是她。他为你们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茹心是怎么对他的，你又是怎么对他的？你哪里是在保护，你这分明就是在杀人！”
“我不否认。但那确实是当时我认为的，最好的处理方式。”
“伪君子！小人！这是时隔多年才想起来要求我和大哥的原谅？晚了！复仇的感觉是不好，你受苦，大哥也会伤心，但我不会，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解萦久违地怒火攻心，叫骂之后只觉天旋地转，险险要倒。林声竹眼疾手快攥住她的手腕，竟隔着她的衣袖为她度真气。
无为宫的真气，解萦还是相对熟悉的，仇枫在护送她来巴陵的路上，一路都给她输送着自己稀薄的内力。但林声竹的内力已经与无为宫的内力不尽相同，想来是灵犀引的功效。
“多谢。”解萦缓过劲儿来，冷淡地坐去一边。
“我没有奢望过你的谅解。你还在恨我，这就够了。”林声竹又在笑。
解萦狐疑地看着他。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面前的男人像是放下了什么心结，眉宇都舒展了不少。
“你我的事聊完了，现在，来聊聊你和不封的事吧。”
第166章 恩仇（一）
“你们的故事在坊间传得沸沸扬扬，江湖上都说这是段难能的佳话，听说苏州那边甚至有巨贾资助戏团，要改你们的故事来唱。你俩是不是天赐良缘，我是不知。但江湖上流传的版本，显然和我熟知的故事大相径庭。”
“我的事，你不是在来之前就已经知道。”
林声竹笑着摇摇头，笑容牵动肌肉，显出了他侧脸的扭曲伤疤，一番话的用意愈发暧昧不明。他随手把玩着茶杯，似是又在测算茶叶里的紫微星斗。
“燕云把你保护得很好，我一直疑心你与她有勾连，但始终找不出任何证据。毕竟在我面前，你的事，她只字不提。我是获悉了你们成亲的消息，才知道你俩都安然无恙……在那之前，我去过留芳谷，也去你的小院看过。想着能不能找到你存活的蛛丝马迹，结果却翻出了一间锈迹斑斑的密室。当然，我依然觉得，比起密室，那里称之为刑房，更合适。既然都了解到了这一步，燕云也没必要再瞒着我，何况那时我们已经心意相通。”
解萦又下意识按住了袖口的银针。
“解萦。”林声竹面色铁青，厉声道，“我不会问你之前都对他做了什么。你们已经是夫妻，归根结底，这是他的选择，我干涉不得。但你要明白，如果是几年前，我但凡知道你的心思，你对他的作为，不论你逃到天涯海角，我都会不遗余力地杀掉你。”
林声竹的咬牙切齿中有着真实的恼怒，相比谈及自己时的诡异轻松，这一再试图压抑的愤怒，反而让解萦依稀找到了旧日的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