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萦笑了。
自她幼年与林声竹结识,两人就互不对付,只是碍于君不封的颜面,他们没办法向对方露骨地表现出从灵魂就不亲近的厌憎。现在她长大成人,如愿进入昔年只能旁观的世界。少了过往的伪饰,她从未觉得和林声竹相处竟如此轻松。
林声竹就算在处理大哥和茹心的事上再私德有亏,他也毕竟是友,是侠。是友,就不可能容忍她曾对大哥犯下的弥天大错;是侠,也定会不顾一切现实阻拦,追杀她到天涯海角。
“我是真不能理解,不封怎么会娶你这种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女子为妻。”
“我也一直很费解,大哥怎么会和你这种薄情寡义,过河拆桥的男人为友。”
两人冷着脸互相讥嘲,却又都笑起来。
这回,叹气的是林声竹。
“我固然恨你对不封恩将仇报,但当年的事,如果没有你,我也不可能再见到活蹦乱跳的他。现在就是坐在你面前,我也不知是应该谢你,还是应该杀你。”
“谢可以,杀就免了。老话讲,人在做天在看,上天总在冤枉好人,但它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你我做了什么错事,咱们彼此都心知肚明。和之前做的事相比,咱俩之间的这点仇恨,一时半会儿还排不上趟。你有你的疯癫,我有我的毒障,都逃不脱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各有各的苦果要尝。”解萦轻叹一口气,平静地望着他,“所以,别说是林道长想杀我了,我也还是一如既往地想你死。但这没有意义,最应该杀你的人,不是我。”
林声竹竟颇为赞许地点点头:“我现在的这种情况,不比单纯的死更好吗?”他笑起来,笑容很是爽朗,“我活着,但也生不如死。死才是真正的结束,是一了百了,是无牵无挂,反而是仁慈。只有活受罪,才是最好的报复。因为你可以千次万次地回想起,你对最不该伤害的那个人,究竟犯下了怎样的重罪。”
解萦怔怔看着他,一时无言。
林声竹有意避开解萦迷茫的目光,再度低下头,看着茶杯里的茶叶。
“以前我总以为,我和茹心会很快尘埃落定,所以隔三岔五就要敲点不封,让他不要再苦……不要再傻兮兮地做单身汉。结果我们三人中间,反而是他最终有了世俗的归宿。只是没想到,他的正缘,居然会是你。解萦,你和他,我只好奇一件事,你是什么时候对他起这种心思的?”
“什么时候?”解萦眯起眼睛,怀念地笑起来,“还记得吗,你收小枫为徒的那一年,咱们五人一行去秦州,一路游山玩水,好不快活。我看大哥和茹心姐姐多说了几句话,就心生不平,想着总该是我嫁给他,才不至于让他被别人夺了去。”
“秦州吗……”熟悉的一抹霁色在眼前翩跹而过,林声竹狼狈地蹭了蹭眼角,“现在想来,那也是我和他俩难能快乐的一段时光。”
“对我来说,也是。”
“小枫……还好吗。”
“谈不上好,也谈不上不好。”
“解萦,我知道你恨我入骨,你对我怎么报复都不为过,但小枫是无辜的……你不该牵涉他入局。”
“我不该牵涉他入局?林道长,如果你不去派他刺杀大哥,小枫本可以不被牵连的。没有你的那个命令,他现在也应该是武林里鼎鼎有名的青年才俊,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朝不保夕,内力几乎全无,孤零零地做着无名游侠。”
“话虽如此,你也不该……”
“不该什么?玩弄他?利用他?还是抛弃他?”解萦眼睑低垂,指甲死死扣着皮肉,“林道长这就说笑了,我对大哥是一意孤行,是强取豪夺。可小枫与我不同,我们之间,是你情我愿。你好歹也算看着我俩长大,他对我的情意,你没理由不清楚。”
林声竹默默移开了视线,神色黯然:“就是因为清楚,我才没办法接受你现在的选择。”
“是我和他有缘无分。”解萦怆然道,“小枫是很好很好的,是我辜负了他。这辈子,我没办法接受他的心意……他也明白的。”
两人都难受地低下了头,缓了片刻,解萦低声问道:“你有去联系过小枫吗?”
林声竹利落地摇摇头,叹息了一阵,他苦笑道:“混迹到今天这一步,我早就不配做他的师父了。托你的洪福,”他眼里闪过一丝分明的怨毒,“燕云逼着我们,把一对师徒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权当我这个师父已经死了吧。死了,好歹是个念想;活着,我只会是他心里永恒的一根刺。”
“小枫不是这样的人。”解萦咬唇,她当然明白林声竹潜台词中的意有所指,甚至师徒俩那被逼无奈的畸形玩乐也在她与燕云的通信中被大书特书,这一度是她刺激君不封心智崩溃的灵丹妙药,她也从中囊取过不少扭曲的极乐。
闭上眼睛,青年在雪中遥望自己的面容依稀浮现,昆仑山的大雪终年不停,愈发显出了他的苍白消瘦,形单影只。他知悉她犯下的一切罪孽,却还是热切地看着她,眼里是一如既往的诚挚。
“去联系他吧。”解萦泪流不止,却也无意拭泪,“哪怕避而不见,报个平安也好。我和他都是孤儿,你与我就是他仅存的亲人。旁的人我也许不懂,但小枫的心思,我能明白的。倘若大哥为了保护我而凭空消失,这一生我哪怕翻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他的踪迹。我和小枫,这辈子是无缘了。但你的踪迹,他还在寻。前面你也说了,每个修道的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劫。我的这部分,也许他已经跨过去了,但你的那部分呢?当初是你保护他逃出去的,他若找不到你的下落,只怕这辈子都跨不过那道坎。”
沉默许久,林声竹喟然一叹:“我会去的。”他定定地看着她,又叹息着笑起来,“小解萦,你是真的长大了。”
解萦胡乱地蹭了蹭脸,一脸幽怨:“唯独不想被你这么说。”
林声竹满不在乎地摊开手,眼里是罕见的狡黠:“昔日我让你叫我叔叔,你说叫我叔叔,是占你家大哥的便宜,总得叫我一声二哥,小哥,你家大哥才不吃亏。”
“都到了这种时候,林道长怎么还在计较这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不封记自己的生辰一向记得颠三倒四,没个具体日子,但不管怎么算,我都是比他小几个月的。我们二人兄弟相称多年,你既已与他成亲,叫我一声二哥,横竖你不吃亏。”
解萦眼睛一红,缓了片刻,她低声唤道:“林二哥。”
“我听到了什么,什么二哥?”君不封朗声大笑,推门而进,将手里的餐盘放到木桌上,“有些牛鼻子臭道士不怀好意啊,居然趁我不在,偷偷拐带我家小丫头乱认哥哥。二哥什么二哥,不管是大哥二哥三哥小哥,她都只能有我一个哥哥。”
君不封究竟站在门前偷听了有多久,林声竹并不计较,看着面前精神矍铄,目光炯炯的男人,他只是如过往般挑起眉,无可奈何道:“那你觉得,她应该唤我什么?”
“你我兄弟相称多年,你又比我小几个月,按这个算法,丫头叫你一声林二弟,横竖你不吃亏。”
紧跟在君不封身后的燕云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林声竹被她这么一笑,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很是尴尬。但想到君不封在解家的真实处境,他又挺直了腰板,故作不以为意地拊掌笑道:“没记错的话,你是入赘进的解家,夫从妻纲。若按你的理论,跟着小解萦这边论资排辈,你高低得叫我一声林叔叔。”
“叫你一声叔叔,你就有福消受?”
“难道叫我二弟,我就有福消受?”
林声竹话音才落,就和君不封两人一前一后飞入院内,不由分说缠斗起来。
短兵相接的一瞬,火花四溅,似有一股无形的气劲喷薄而出,在静谧的小院里凭空撕出一道裂缝,院内积雪四起,枯叶尽落,鸟兽四散。
许是担心会伤及一旁驻足的解萦,两人僵持片刻,同时向后一退,剑与棍再度相撞,他们频繁变招,互不相让。院里的动静招惹的往来的路人也不住扒了墙头,探探这院里有什么古怪。在持续的铿锵声鸣里,两人的身形化为虚幻的影,看得诸人目不暇接,连连叫好。
在解萦五彩缤纷的童年印象里,但凡林声竹现身,大哥总会因种种问题与对方一言不合,大打出手。解萦开始还会为林声竹欺负大哥而负气叫骂,后面发现这两人其实就是找了个由头比武,这是他们习以为常的交心方式。同为武痴的二人,天赋旗鼓相当,总要通过真刀真枪的比试,来探一探兄弟近期的虚实。
少时看两人较量,解萦权当是看大哥卖艺,看不出什么门道。习武之后,解萦只觉两人武功精深,她甚至偷学不出什么皮毛。今日再看,她的阅历早已今非昔比,而这二位也各有各的人生起伏,功法招式与昨日不尽相同。
君不封壮年时期的风格刚猛暴烈,充斥着少时混迹街头的血腥痕迹。如今他收敛了曾经的凶性,招法大开大合,雄浑激昂,气势磅礴。林声竹的招式是一贯的出尘轻灵,苗疆的沦落似也极大改变了他的心境,他的剑招已不似过往古朴写意,反而依稀透露着一股邪性的诡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