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萦目不转睛地盯着二人的尖峰对决,只觉心宽意爽,酣畅淋漓。
曾几何时,他们都是武功尽失的废人,早就断了成为绝世高手的美梦。可几年内的沦落并没有拖累两人的武学进益,反而催生了独属的绝学。解萦已从这针尖对麦芒的交锋中隐隐看出雏形,现在或许还不成气候,只怕这几日稍加切磋,互通有无,便能敲定这绝学的初步形态。两人沉寂多年,声名不显,风流早已随雨打风吹去。他朝若重新杀回江湖,单凭身上的技艺,怕不是会成为武林新一代的泰山北斗。人生的境遇竟在这样意想不到的地方转弯,解萦见证过君不封的地裂天塌,更一手缔造了林声竹的穷途末路。可两人却殊途同归,在此地因缘际会。
解萦的为人处世,是有些绝对的。她的选择往往只会映照唯一的出路,此前的人生也无不映衬着她的每一次抉择。她深谙一步错,步步错的道理。
可看着面前尽兴缠斗的两人,她一直以来的行事准则也不住松动。
原来,走错了路,不是无路可走;做错了事,也并不是只有偿命这一条道才可以选。
“和他拴在一起也有几年了。”燕云不知何时出现在解萦身后,紧盯着漩涡中心的两人,喃喃自语,“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家伙……这么亢奋。”
解萦克制着自己脸上的微笑,不想让燕云看出她的得意——这一切都是她幼年再熟悉不过的戏码,她始终是他们最忠实的观众。
“我总以为,这蠢道士身上的一切早已被我研习透了,就是我们一同为屠魔会效力,有了灵犀引,风里雨里几进几出,我也不知,他身上竟有这般精妙绝伦的俊俏功夫。”
解萦觉得燕云语气有异,下意识瞥了燕云一眼,只见燕云脸色煞白,周身紧绷。
留意到解萦的关切,燕云叹了一口气,郁闷地向解萦递去一个眼神。
燕云和她都不傻,两人对自己擅长的领域很有自知之明,若不是凭着药物和算计,两人自问都没本事在这二位昔日的屠魔会才俊手下过十招。但即便如此,起码燕云是自以为,她有足够多的手段操控林声竹的生死。但现在这番石破天惊、惊心动魄的比试告诉她,林声竹并非不能反抗,只是不愿反抗。只要他想,他可以随时随地要了她的性命,可他却偏偏缔造了一个让她无从察觉的幻象,心甘情愿地将己身的一切送给她。燕云心高气傲,如何受得了这种羞辱。
解萦打了个寒噤,同样心有戚戚。
她明明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大哥的神通,却也在时光更迭中逐渐遗忘了他的本事。随着兄妹感情的日渐亲厚,在她面前的大哥,仅是个大字不识,安静无害的粗人,仿佛生来如此,从没有什么喋血江湖的往事。
在最恨她的那段时日,大哥亦不曾攥住她的脖颈。明明轻轻一拧,所有的爱恨情仇都可以瞬间湮灭。但他宁肯引颈就戮,也不愿伤她哪怕半分。
而在巴陵,这个男人可以一拳打死一头熊,徒手降服一只虎。
唯独在此刻,解萦清晰明了地意识到,自己究竟掌控了一头怎样凶蛮斗狠的怪物。
第167章 恩仇(二)
这一通交锋究竟持续了有多久,在场众人都不甚清楚。小小的院落里面风云变幻,剑与棍的最后相撞,迸发的气劲竟将爬墙的路人掀翻在地,院内水缸崩裂,瓦片齐鸣。燕云早早挡在解萦身前,挡住了这强劲的余波,而解萦躲在燕云身后,还是牢牢地盯着漩涡中心的君不封,眼里是非同一般的迷醉。
君不封和林声竹同时收手,大笑相拥。
“痛快!”
“过瘾!”
两人拍着对方的后背,长笑不止,复又一同沉寂下来,苦涩地拍了拍彼此的肩头。
君不封旋即转过身,有些歉疚地朝解萦笑了笑,像是在让她别怪罪自己,将他们的小家折腾得乌烟瘴气。解萦已经不再是曾经的幼童了,她的身体里甚至孕育了一个小小的生命,她已经没办法像童年那般快步奔进男人的怀抱,再由着男人托着她在原地转圈。但她还是扶着肚子,一步一个脚印地朝他走去。她的脸上依然写满了由少时积蓄而来的崇拜,于是他笑起来,灿烂地笑起来。
解萦也在笑,这是她最喜欢走的一条路,奔向他的路。路的尽头,总会有天下最温暖的怀抱等着她。
眼见这对贤伉俪不顾旁人死活地抱在一起,眉梢上都是如出一辙的傻气,林声竹和燕云都有些尴尬。他们不经意对视一眼,燕云冷脸以待,轻哼一声,林声竹先是一愣,随即苦笑着摇头。
也不知这二位心灵相通的仇人借由灵犀引说了些什么,等解萦和君不封甜蜜够了,想起来留意两人的情况,他们已经像是没事人似的,帮着收拾小院的狼藉。
巴陵的冬天到底不比留芳谷,才热好的饭菜已经变凉,君不封只得再次烧火热菜,这一次,四个人都守在柴房。
林声竹看了锅里的饭菜,有些遗憾地叹道:“怎么没有烧鸡?上一次和你一起吃酒,心里装着事,就是吃,也是食不知味。这几年吃了不少狗食,来的时候日思夜想,总在想你这一口。”
“这不也没想到你会来。”君不封有些讪讪的。
“听这意思,烧鸡是你的拿手好戏,那我好歹也是贵客,怎么我来做客,你就不准备?怎么,林声竹吃得,我就吃不得?”
解萦笑着拦住了还欲发难的燕云:“又不是只有这一顿,我家大哥的拿手好戏多得是,有的是你吃的。要我说,不是大哥没准备,要怪就怪燕云姐姐这回来巴陵待的时间太短,见不到我家大哥的好本事。你要是在这里流连两三个月,大哥准备的饭食能天天不重样。”
“是吗?这叫花子还有这本事?”燕云斜睨了君不封一眼,只见男人脸色微红,不好意思地挠着脑袋,旁若无人地冲着解萦傻笑。
回头对上林声竹的视线——两人都在翻白眼。心中的强烈共鸣都在告诉彼此,这对乞丐夫妇真让人看着火大!
虽然中间多了不少插曲,一顿午餐姑且也算宾主尽欢。饭后,解萦耐不住困倦,寒暄几句便打起了呵欠,很快抱着君不封的手臂沉沉睡去。
三人不便打扰解萦休憩,便去主厅畅聊。少了解萦作伴,同龄人的谈话直奔主题,燕云让君不封为她引荐晏宁,商讨解萦的解毒方案。君不封也不耽搁,稍加修正,三人便去了晏宁的医馆。
早在留芳谷时,晏宁便是出了名的相貌出众,即便在江湖混迹多年,风采依旧不减当年,还是长风玉立,气质出尘。燕云看到晏宁的第一眼,两眼就发了直。君不封可没忘记这女人“盗马贼”的名头,出于保护晏宁的安全,他很不识趣地挡住了燕云的视线。君不封的身量把解萦迷得如痴如醉,可挡在燕云面前,她只觉得碍眼,她气急败坏地踹了君不封一脚,却听身旁的林声竹冷哼一声,向她翻了个淋漓尽致的白眼。
脑海里多了几句凉薄的嘲讽,燕云面色一凛,暂且收起了自己的色心。
晏宁对自己引发的小风波浑然不觉,听了君不封对燕云的介绍,晏宁激动地长啸一声,不顾君不封的尴尬,拽着他在屋里乱蹦乱跳乱转圈,直说终于等到了最后一块拼图。燕云本来怜他貌美柔顺,现在一看,竟是个性情中人,又是远近闻名的顶级医痴,才涌起的色心一瞬散得一干二净,干脆敛了神色,直说自己是为解萦而来。
战事平定后,晏宁的伴侣司徒清利落地放弃了自己的军需生意,一直待在医馆,为晏宁上下打理事务。他例行地招待了君不封一行,却不似平常一般退回主厅操持秩序,反而站在燕云身边,狐疑地瞧了又瞧,直到燕云最后也受不了他的目光,不耐烦地偏过头。
两相对视,司徒清先开口,试探性地唤她:“燕姐?”
燕云也愣了愣,打量了一阵,不可置信地念道:“司徒?”
随即,燕云被司徒清热情洋溢地再次介绍给晏宁——在司徒清还从军的时候,曾受过一次重创,若不是有当时还是军医的燕云相救,他和晏宁撑不到重逢这天。
眼瞅着这是另一个传奇故事的再聚首,君不封和林声竹对望一眼,知道这女人今天晚上是离不开医馆了。二人默默听了一阵,不约而同起身告辞。
回家路上,君不封去集市挑拣了些许下酒菜,又精挑细选了一只活鸡,和林声竹一路有说有笑,回到家里。
解萦还在熟睡。君不封没有过多打扰爱人,只是例行为她注入真气,在她柔软寒凉的面颊上亲了亲,又爱怜地为她掩了掩被角,这才离开卧房,去烹煮林声竹心心念念的烧鸡。
准备工序陆续做完,余下的只需等待,君不封炒了几样小菜,从地窖拿出两瓶窖藏,回到主厅,摆在了等候已久的林声竹面前。
来回路上两人还算有说有笑,可真的摆好了酒,面对面坐到一起,又不知该从何谈起。曾经生死相交、无话不谈的两个人,原来也会有对坐无言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