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内的烧鸡香味还在若有似无地往外窜,君不封分心算了算烧鸡还有多久出炉,把自己置备的几碟小炒推到林声竹面前,抬头向他使了个眼色。
林声竹还是惯例地无奈一笑,拾筷挨个尝了尝,微笑着给他竖了个拇指。侧脸的伤疤多少撕裂了林声竹的笑容,显得狰狞凄清了些。君不封盯着林声竹脸上的那几个自己难能认识的字,想难得的好友重聚,也总该有另一个人在身边,他也想让她见见自己的小姑娘。
摇头甩掉了冗杂的思绪,君不封给林声竹斟满酒:“皇家的御酒,赶紧尝尝。婚宴上我们喝的,现在就剩这点了。”
林声竹当下不推脱,毫不客气地尝了尝,神情甚是微妙。
君不封屏气凝神地等他发表评论,见他如此,不由问道:“是有什么问题?”
“滋味不错,只是……”
“只是什么?”
“感觉你又要说,和你家小丫头给你酿的酒相比,还是差了些许成色。”
君不封耸耸肩,笑着认了这句话——他确实准备这么说。
“丫头酿的那些好酒,大多藏在留芳谷的地窖里,想是喝不到了。现在酿的新酒,甜酒还好,三两日就能喝,但你我平常总喝的那几类,最早也要后年才能喝到。而那时……”君不封面色一暗,目光下意识移向卧房,“谁又知道是什么光景。”
两人上一次对酒交谈,恰逢彼此命运的岔路口。如今聚首,沧海桑田,竟比上一次还要落寞。那时就算是赴死,心里也有明亮的期盼,而现在……君不封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声不吭地连喝三杯。
斟第四杯酒时,林声竹止住他:“今天来得多少匆忙,午餐时又咋咋呼呼地乱作一团,始终没来得及说。一个人独酌多没意思,”他举起酒杯,郑重道,“不封,迟来的喜酒,祝你新婚快乐。”
君不封红了眼眶,赶忙提杯,遮掩自己的狼狈。
林声竹仅是笑微微地看着他,又将他的空杯蓄满。
“白日我虽思绪冗乱,但说出口的话,我没有忘……我看你始终笑得很勉强,你和她成亲,过得真的开心吗?”
“开心,当然开心。”君不封仰起头,竭力不让眼里的泪掉下来,“能和她厮守终身,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事。”
“是吗?这样便好。”
“不说我了,你呢?”
“我?”林声竹笑起来,神采飞扬的样子依稀有少年时期的风采,“我过得很好。”
“你撒谎,你要是过得好,怎么可能会……”
“好吧,我纠正,是还好。死不了,也还能活。”
“那你们俩?”
“我俩?只是勉强搭伙在一起,各取所需罢了。她有她的男人要睡,我有我的大道要修,只是名义上我们都在为屠魔会办事,她需要有一个了解屠魔会的人从中穿针引线,好让他们最终能接纳姐妹会与奈何庄多年争斗的烂摊子。今天这一出我还挺没想到的,这家伙平时这么不正经,以前居然当过军医。”
“所以,你过得到底怎么样?我没有在问她,我是在问你。”
林声竹沉默了片刻,神色不变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也不过是一个人活着罢了。”
“仇少侠如果知道你还活着,他一定会很高兴。”
“要不说解萦是被你养大的,到底是两口子,今天中午她问了我一模一样的话。我听她的意思,好像你这次恢复功力,里面还有小枫帮忙?”
“你们无为宫有一种逆经脉运行的功法,我是修炼了它才得以恢复。只是我内伤多年,经脉受阻,需得有外人注入真气,方可重新打通经脉,但这会让帮忙的人由此武功尽失……是我拖累了仇少侠。”
“小枫的脾性我了解,没有什么拖累不拖累的,他性情纯善,既然放手去做了,那这就是他认定的事。在这方面,他是一点也不像我,反倒像是你的徒弟。”
“我一直有一个问题……”君不封停了片刻,又蹙着眉摇头,“算了,不在这种时候给咱俩找不快。”
“我没骗你。”
“不是,我还没开口,你就知道我要问什么?”
“还能是什么?可惜是个昏招。若当时真按我的法子去做了,咱俩怕是早就命丧黄泉,又哪还能有今天呢?我就不说了,起码你不会过上这样的好日子。”
君不封竖起食指晃了晃,笑道:“也不尽然,莫说是咱俩有没有走那条路,小丫头这边可还没同意,按她的脾性,我算是又得罪了她一回,明明有路可以活,非要去为她白白送命。所以,咱们在明,她在暗,指不定哪天就又搞了出偷天换日的把戏。你就是想让自己送死,恐怕也难。”
“也是,忘了你身后还有个能耐顶大的小鬼,有她搅局,就是总舵主都会被骗到,何谈我们。”
“不能因为小姑娘看起来柔柔弱弱,就以为她真是个弱不禁风的官家小姐。”想到解萦,君不封下意识总会笑,“我们丫头,坏心思多着呢。”
看到君不封如今的花痴嘴脸,林声竹不住嫌弃地连连啧声。
“白日我和她提到了咱们早年一同去秦州游玩的往事,那时我想和你做儿女亲家,可你非但不同意,还明里暗里嫌弃小枫配不上你们家那个小鬼。结果呢?最后反倒是你巴巴地送上门来,给人家做上门女婿。你知道听到你俩成亲的消息时,我有多震惊吗?”
“能想到。”君不封眼神闪躲着看去一旁,“莫说我俩是不是情投意合,单就我和她的关系,已经足够你追着我打到天涯海角。”
“那妮子对你有想法,很正常,以前就算看不出她的心思,但想到她从小就护着你粘着你,不肯向任何人出让你,也能猜到她长大后会变成这样。可你呢?你多大了?你干脆就是她的第二个爹,虎毒尚且不食子,你怎么能对她起这种心思,你怎么可以对这么一个孩子?你甚至……你甚至还让她……禽兽啊!”
“你说得对。”君不封平静地看着他,脸上是认命的苦笑,“是我丧尽天良,禽兽不如。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
“别扯谎了,我还不了解你?不要我给你上套,你就傻乎乎地往里钻。你若想维护她,可以随便从街上拉任何一个人去讲你俩的故事,但这人不能是我。我了解你,也清楚她。白日我也同她说了,如果我现在还有能力,我一定会不遗余力地杀了她。人伦姑且不说……她对你做的事,你可以原谅,我不能。”
“声竹……”
看着君不封通红的眼睛,林声竹也自嘲地笑起来:“但我有什么资格说她呢?后面她就算对你再差,在最应该保护你的时候,她瞒过了我们所有人,对你百般照顾,不离不弃。可我呢?我从没想着和我的爱人同生共死,我甚至没想着要救她,救你。如果这是打仗,那我就是不战而降的逃兵,甚至不知道,其实我也是可以为了我在意的人去争一争的。如果是十六岁的我,也许也会和当初的你一样,不管前途如何渺茫,总要试着去拼拼闯闯。但为什么,我却变成了那副模样?”
君不封怔住了。苗疆的一番摧残确实重塑了一个人的全貌,友人的变化大到他甚至有一瞬间认不出对方。他没想到林声竹居然会语气激烈地说出这样一番检讨,林声竹同样也没想得到他的应答,只是垂着头,低落地自语道:“其实我一直很好奇,当初的你为什么会和我做朋友。我知道在别人眼里我是什么人,一个拼命向上攀爬的穷酸道士,一个口蜜腹剑的伪君子。你至纯至善,宅心仁厚,但我不是,我想要的从来都比你多。像我们这样大相径庭的两个人,是怎么也不该做朋友的。”
“你哪有自己说得那么糟糕。就是茹心,当年看到我是个乞丐,也难免心生厌恶,不肯正眼看我。倒是你,看我自卑,和我做朋友,还自告奋勇地去拿桔子给我吃,全然没把我当成是个乞丐。难道这不值得相交吗?阿萦见到的始终最意气风发的我,可也只有你和茹心……不,没有她,只有你,在我最落魄的时候,给过我一点善意。非要说我们之间的分歧,也许只是我没有太大的野心,而你有。野心终究会蒙蔽一个人的眼睛,不说你了,屠魔会里熬到最后的,除了少数几个性情古怪的,哪个人能免俗,就是喻总舵主也做不到。而野心之外,我又太容易感情用事,行事冲动。但你的行事准则与我不同,法理道义在先,个人情感总要让步到第二位。”
“今天和你喝酒,可不是为了听你劝慰我的。”
“可我也只会说这个。总得让你知道我是怎么想你的,才能让你以后别这么自顾自地惩罚自己……声竹,我不恨你。”
“可我恨我自己。”
“那你,会恨阿萦吗?”
“我不想骗你。白日得知她是给我下毒的罪魁祸首,我恨到巴不得当场杀了她。如果没有她,仅凭燕云自己,我沦落不到今天这一步。我可以和你一起从容赴死,但我不接受自己的人生,变得像这样……”他两手一扯,露出了胸前的斑驳,“变成像这样一个,不人不鬼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