愣神了片刻,君不封苦笑道:“是啊,为什么我会忘了这么重要的事。”
他自始至终,没问过孩子应该叫什么名字。
第一次感受到孩子动静的那一晚,解萦问他,我们的孩子,未来应该叫什么名字。
他说,大哥是个乞丐,胸无点墨,你是她的母亲,肚子里有墨水,孩子的姓名,由你全权决定。
她说,那就给大哥留一个谜题,来猜一猜,我给孩子取了什么名字。
女儿出生后,君不封有意无意,忘了这个猜谜。
或者说,他是有意不让自己想起来。
他是真的恨这个孩子吗?
他当然不恨,这是世上最纯洁无瑕的小生命,是他们半生纠葛的结晶,是小丫头拼尽全身性命,要给他留下的唯一遗产。
可他也没办法爱她。
他是喜欢小孩子的,更天生与幼童亲近。在旁人眼里,他对孩子无微不至的照料,俨然如同苦行僧,是当世罕见的慈父。但他对自己的情感心知肚明。有更复杂的东西横在他与孩子之间,将他们父女生生分隔开。有时他会想,如果他不是孩子的父亲就好了,也许这样,他的感情还会更纯粹,毕竟那是她的孩子,是她唯一的遗产,他会终生守护她留给他的念想。但孩子的父亲,偏偏是他。是他,他就不会忘记,这是一个怎样颠沛流离,才得以来到世界的小生命。为了走到这一天,她的母亲又为此付出了怎样巨大而惨烈的代价?谁才是这场悲剧的因果?
是他,一切都是他。
他无法做到纯粹地爱她,这与可爱可亲的女儿全无关系,他们之间,率先隔了他对自己的厌憎。何况,在孩子之前,他已经有过“女儿”了,虽然她并不是从出生便来到他身边,但她就是自己遗失的拼图,是他生命不可或缺的圆满。在他心里,他有且只有这一个“女儿”,他不能接受她作为一个失败品退场,又给自己送来一个全新的替代,仿佛一切可以重演,万物皆能迭代,小姑娘与大哥的故事是轮回,几经失败,总会走向她圆满的期待。他不同意。他自始至终就不认可她的失败。
有时,君不封也会庆幸,幸好他们生的是女孩,女孩的眉目像她,他的心里时有柔情,会想到相依为命的彼此。可倘若孩子是男孩,也许他又会生出新的憎恨。他不想看到小一号的自己,那只会一次又一次善意地提醒着他,别忘了,孩子的父亲是谁;别忘了,他们又是因为什么原因,才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归根结底,他是个懦夫,只顾着与自己怄气,却忘了小姑娘都将他的反常看在眼里,她那么期待的小小生命,被他如此怠慢,她该有多难过?
君不封眼前发黑,鼻间泛酸,他久违地喘不上气,他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讲他的心声,他的愤怒与悲哀都被收进了一个亟待爆炸的火药桶,他不想她看见自己失控,也不清楚失控后会有怎样难以想象的余波。他只想告诉解萦,他不是不爱孩子,怎么会有父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呢?可他没办法面对她,他做不到。他一直都在努力逼着自己去爱,去接受,他做不到!
她的手适时抚住他,眼泪落到他手背,是超乎想象的滚烫。
“我早就想好了,不管孩子是男是女,都叫念恩。君念恩,念君恩,好不好?”
君不封如受重击,泣下如雨。他浑身颤抖,一下失了气力,呼吸受阻,两眼昏黑,险险昏迷。
经历了恁多龃龉,坎坷崎岖,故事讲到末尾,一切却回到最初。
她始终念着他的举手之劳。
第174章 念恩(四)
早春二月,燕子回巢,杨柳抽芽,万物复苏的季节里,只有念恩一个人的时间流转。幼童的成长速度惊人,似乎每隔几天再看,就是一个崭新的女婴。君不封俨然陷入了轮回的静止,只有当他从繁重的看护中偶尔歇口气,看着愈发陌生的女儿,才知道他陪着他的小姑娘,又熬过了一些时日。
解萦每天清醒的时间有限,比起言语,她更习惯用触摸来体味他的存在。但很多时候,君不封只是确保每次她苏醒时都能在第一时间看见自己,看到他,她也能心安,可以有旁的心思去惦念其他,比如要他抱来念恩,一家三口沉默地相依。
开始,君不封尚能以妻子毒发时的疼痛为凭,判断她清醒的时机。而后,当轮转的疼痛成了至死方休的钝刀割肉,他的判断,也就没有了早先的灵光。
疼痛基本将他拴在了她身边,虽说他承担的痛处远超于解萦本应承受的苦痛,但那疼痛的效力就算减半,也依然是度日如年地难熬。他尚有一身雄浑内力护体,可内力尽失的小丫头呢?每每想到这一切是她本要去经历的,他总会窒息。他无法忍受那样破败孱弱的小小躯体要终日承受片刻不停歇的锥心之痛。
如今,他已不奢求解萦能不能在第一时间见到自己,两人一日能有片刻相偎,已是上天的恩典。解萦的五感日趋衰弱,她的味觉与嗅觉双双失灵,视力也差的可以,她时常看不清他,也很难辨析他的呼唤。她在一天天地陌生起来,这陌生并非肉体的衰败,更像是有什么东西把密不可分的两个人分隔开来,他拼尽全力追逐,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越走越远,即便他甘之如饴地忍着她的痛,竭力牵引着还联结彼此的那条线。
在这样荒芜黯淡的前景里,解萦向他提了个异想天开的请求。
她想和他去春游赏花。
赏花,这本该是兄妹俩日常生活最闲适舒心的一隅,他们有多久没有一起做了呢?君不封从未忘记昔日的约定,还在留芳谷的时候,他没能兑现诺言。来了巴陵,他忘却了前尘往事,昔日执念依然推动着他,要带她去赏花。
她总在搪塞。
两人当然有过一并伫立于花下的时刻,可她的视线从来偏移到别处,不肯在繁花上停留。
她说,她不喜欢赏花。
而今,她近乎瘫痪,双目半盲,却要与他奔赴到尚未苏醒的绿野,妄图寻找早春的一丝生机。
他知道,她想践行他的约,他们的告别理应有始有终。
于是他笑着应了她,在她虚弱的嘱咐中为她煎了一副药——这药与晏宁平时开的药方不尽相同。服下药后,解萦来了些许气力,甚至可以翻身下床,像往常一样笑吟吟地环住他的臂膀,看着精神不少。而他在行走如刀割的疼痛中背起她,为她披上了定做的猩红披风。小姑娘已经苍白虚弱得不成人形,依然能在披风的装点下,看到昔日娇俏的幻影。
早春不比其他时节,仅是有限的生命冒出了生机,乍看上去仍是凋敝。此情此景,倒有些像十余年前两人初次探寻留芳谷。都说这留芳谷四季如春,花香怡人,进谷之路却蜿蜒崎岖,触目所及,皆是断井颓垣。那时他也背着她,听她亢奋无比地解着五行八卦。女孩银铃般的笑声飘荡在自己耳边,童言稚语,无拘无束,而他颠了颠她的小身体,好将她背得更稳。两人一步一步慢慢走,最终见到了凋敝背后的柳暗花明。
过往的回忆随着春风,徐徐从他面前吹过,很快吹干了君不封脸上的泪痕,徒留刺痛。一波接着一波上涌的苦痛几乎将他淹没,足心踩刀尖的剧痛甚至不值一提。他的背愈发弓了,呼吸也难以为继,趁着还有意识,君不封强撑着跪在一处空闲地上。昏昏沉沉的解萦并没有察觉他的异象,这让他舒了口气。缓了片刻,他扶着她倚靠在一棵大树旁,让她枕在自己怀中。
略带寒意的春风很快唤醒了解萦,她身体一抖,本能伸出手,在男人温热的肌理上一路摸索,最后掂了掂对方的手掌。
无神的双目扫视一圈,解萦空落落地笑了。
她的视力急剧下滑,目前仅能分辨出事物的大致色块。早春的绿意有限,遥看尚是一汪新绿,真到了面前,也只是光秃秃的百废待兴。
他们到底是来早了,她也应该等不到百花盛开的时候了。
喝下君不封为她喂的温水,解萦垂下头,拍拍他的手背,轻声道:“大哥,我还能清醒的日子,应该也就剩这几天了。”
她能感觉到君不封动作瞬停,周身肌肉绷紧。她依然摸索着他,轻车熟路地向上摸,渐渐摸到他的眉眼,泪水早已涂满了他的脸。她吃力地为他拭去泪水,却被他捧住双手,在她掌心重重叹息。
类似的场景,解萦在心里梦里预演了千次万次,她并不陌生。周遭的一切都是轻飘飘的,她已经很久感受不到疼痛,她什么痛处都感受不到。但她能感到自己在颤抖,她的四肢痛苦正在痛苦地蜷缩起来,而君不封将头埋得更低,仿佛还要遮掩那突如其来的万箭穿心。
虽然双眼迟迟对不上焦,她还是竭力拔起他,对着眼前这个狼狈的幻影微笑。即便已经看不清他的模样,但在她心里,她总能一眼看见他。
君不封到底是叹息着蹭了蹭她的鼻尖,她能感到他已经收起了失态,换上了平常的淡然微笑。她心一横,笑着低声道:“难得今天状态好,有力气长篇大论。我和大哥也有段时间没能好好说话了,憋了一肚子的东西想同你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