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封小心将她的两手护在手里,垂头不语,算是默许。
解萦眯起眼睛,在他的掌心持续画圈。
“这段时间,我给你和念恩准备了点小礼物,大哥要猜猜是什么吗?”
君不封沉默了许久才开口,声音喑哑:“寻常人艳羡的金银财宝,于你不过粪土。就是旷世的大补丸药,也不过是咱们随口咀嚼的零嘴。这个问题倒是难住大哥了。是新的小木雕吗?还是你又偷偷画了画?但你在念恩出生后没多久就拉着我和念恩又雕又画……”
君不封连着猜了七八种可能,都没猜对,最后只能认命地耸耸肩,等解萦的答案。
解萦竖起食指,摇头晃脑,笑容得意,是君不封久违了的眉飞色舞。妻子病态消瘦的面容下骤然绽放出这样生机勃勃的绚烂,使他一时失了神。
“是信。咱们筹备婚事的时候,大哥总把我丢在一旁,让我休憩。那时我实在闲得发慌,干脆就写起了信。给朋友们写,也给你和念恩写,一直写到最近我再也写不动,才转交给师兄。念恩那边是三月一封,至于大哥,因为是想起什么就写些什么,时间没个定数,师兄那边若是想起来了,就会给你送一封,这样下来,每年你都会有很多信可以读。我知道,大哥识字有限,所以开始留给你们的,都是我画的简笔画,你可以带着她读。等到念恩开始学识字了,大哥也可以同她一起学,你可不能犯懒,让她给你念信,万一我写了一些小姑娘看不得的东西呢?教坏小朋友姑且不说,让她知道了大哥私底下的真面目,那还了得?大哥的下贱样子,只能给我看,旁人丁点也不许了解。”
君不封笑着敲了她一下,嘀嘀咕咕地骂她鬼丫头,心思多,一天到晚没个正经主意。解萦笑嘻嘻地倚到他怀中,在他胸前蹭了又蹭,直到把自己的气力耗得一干二净,这才在熟悉的气息中闭上眼睛。
“我还想着,这几天我们操办个仪式,让师兄和司徒大哥收念恩做义女。他们于我们夫妻有救命之恩,又帮助我们良多。我看他俩的情况,怕是注定要无子无女一生了,如果有念恩在一旁,日后总可以帮忙照应。至于念恩自己,之前你驳斥我,说什么入赘后子女要随妻姓,可我讨厌这个姓,所以,姓君,姓解,让她长大了自己选,当然啦,我自己是觉得姓君更好听……”
君不封蹭了蹭她的鼻尖,缱绻地答道:“好,未来她想姓什么,就随她的主意。指不定那妮子觉得我们两人的姓氏都不好听,干脆做一个无姓的孩子。”
“那也不错,她本来就是吃百家奶,被大家托举着长大的孩子,无姓胜有姓,我们也不过是发肤父母,不能抢了大家的功。现在天下刚刚平定,我看祁师父那边的动静,各方势力暗潮涌动,本想着朝廷应该先稳固地位,没想到帝位还没稳,已经要兔死狗烹……大乱是迟早的事。念恩往后恐怕也少不了颠沛流离,留芳谷还活着的门人里,属师兄的本事最大,技艺最多。等大哥把你的一身好本领传给念恩,也不要忘了去师兄门前撒泼打滚,让他多传几门手艺给念恩。这妮子往后进不进江湖,我是不知,覆巢之下无完卵,我只明白多条手艺就多条路,有几门手艺傍身,就是真出了大乱子,一朝倾家荡产,总归是饿不死,可以从头再来。”
“这小丫头,一直听你在编排念恩,怎么不安排安排我?”
解萦愣了片刻,笑意渐收,本来无神的双眼愈发黯淡无光。她深吸了几口气,要铆足气力,才能继续接下去的话题。
“我昏迷的时候,虽然身子不爽利,但梦里总能看见大家,也不算寂寞。”
与之前的几番话相比,解萦的声音明显虚弱了不少,很是中气不足。解萦也意识到了这种难以违抗的衰弱,不由加快了语速:“很奇怪,我能看到念恩的未来,能看到师兄,看到小枫,祁师父,小郑姑娘……但我看不到你,也看不到你的未来。大哥,我想象不出,我走以后你会怎么办。”伪装许久的欢笑面具有了裂口,她小心翼翼地质问,“大哥……你……”
即便看不清他的面容,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她依稀捕捉到了某种不祥的只言片语。悲哀的心绪顷刻笼罩了她,解萦鼻子发酸,没有问出后面的话,反而抹了抹眼泪,故作轻快地安慰道:“大哥做事总喜欢自作主张,我就算让你立誓,十有八九,这个誓言也会破的,你从来不听我的话。大哥放心,以前我总在逼你做你不想做的事,你为我牺牲了太多,所以这一回,我不会托付你做任何事,我不会再强迫你了。你是自由的,大哥,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阿萦拦不住,也不会拦你的。”
“阿萦,我……”
解萦摇摇头,摸索着堵住他的唇。
她眼里的光芒更黯淡了,却仍然试图保持着嘴边的笑意。
“不必同我说你的安排,还是那句话,大哥,你是自由的。非要说我对你的期许,也只希望你能像以前那样快乐……你变得不爱笑了。我知道,你被我拖着,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乐呵呵的,但人不会一辈子活在低谷中,你也教过我,要学会朝前看。所以,如果大哥愿意,那就替我常回留芳谷看看,帮帮小罗和朱蒙。那里是我们的家,我想让留芳谷重返生机。若大哥不愿意,那也没关系,我最近练了许多新药,大哥神功初成,服食这些药物修炼,于身体大有裨益,之后林二哥就更不会是你的对手了,这回再去开怀山庄的武比,也不会像之前那样狼狈了。大哥不是总说,我为你做的武器,应该上江湖的兵器谱排名,那就靠大哥的这一身好武艺,去替我争个名气吧,让咱们兄妹的名头堂而皇之地拴到一起,再也不被埋没。等哪天大哥练功练倦了,也可以带着念恩走街串巷,游山玩水,就像你带着幼年的我那样天南海北,四海为家,做一对游侠父女……这些都是很好的。”
“那……你呢?”他哽咽道。
“我?”解萦仰起头,怅然地笑起来,“人死如灯灭,还有什么可交代的。”
君不封颤抖着摇头。解萦沉默片刻,拍拍他的手心,闷闷地答道:“以前囚禁大哥的时候,你说自己生性贪玩,等你身故后,就让风带你去没能去过的地方看一看。你说我能困得住生前的你,但我拦不住你死后的自由……你求我放过你。其实之前我也有想过,要不也干脆化成一缕烟,就这么随风散了。大哥知道自由的滋味,可我不知道。但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我和大哥许过约定的,就算活不到那个年纪,我也得守着你到老。大哥,我的身后事,就由你决定了。你想隐居,我就安安静静地陪在你身边。哪天你想动身周游四方,就挑个大风天把我扬了。这样,大哥去不了的地方,我总可以替你去看一看……”
君不封没有回应她的提议,仅是在啜泣的颤抖中紧紧拥住她。这样炽热而绝望的相拥几乎让解萦窒息,她却不合时宜地笑出了声:“真奇怪,刚才居然在想,要是以前的我能得到大哥这样一个拥抱,那真是死了也甘愿。千金万金给我,我都不换。”
君不封周身一颤,压抑的哭泣到底成了崩溃的嚎啕,而她轻抚着他的后背,眼里也有泪,还在低声劝他不哭。
男人最终被她劝住了,低落地坐在一边顺气。
解萦幽幽地看着眼前的丁点绿意,轻轻笑起来:“这么一想,我这一生,虽有些许遗憾,但我所求的一切,到头来都得到了。”
君不封闷闷地嗯了一声,垂头不语。
解萦笑着打趣道:“怎么,大哥是觉得,我又要感谢你对我的成全了吗?”她没有偏过头看君不封的动静。他们的结局早已注定,她是羸弱的刽子手,终将对他施下残酷的绞刑,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
所以,在那一刻来临之前,她想用最温柔的方式,罩住他的眼睛。
“感谢是自然要感谢的,没有大哥,就没有今日的我。和大哥一起度过的每一天,都是我人生最好的日子。以前我总以为幸福的时光可以一直持续下去,但人生的道理就是无常,和天去争命数,争不过的。现在我想,也许我这辈子,活的就是若干个可以串联的瞬间,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人生只需好,不需长’,人老了总会忘事,往前走的越多,遗忘的就越多。我还年轻,我不会遗忘,我要一直一直记着大哥。”
沉默许久,空中荡来一句轻飘飘的哽咽:“和你度过的每一天,也是大哥一生最好的日子。”
“那段岁月也算吗?”她偏头笑道。
“算。”
他的回应斩钉截铁。
解萦望着眼前的荒芜,噙着泪轻声道:“大哥,我救过人,也造过孽。造孽,就会有被清算的一天,这是我自己的报应。你总是动不动自责,觉得我跟着你吃苦。但我从小就不这样想,我是乞丐的妹子,本来也过不上钟鸣鼎食的生活。力所能及的范围里,你都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了我。我有你,本就是最大的幸福。但我的罪孽,你不该替我承担的。塔城的事姑且不论……毕竟我也盼着你来。可这段时日呢?”她的眼泪怔怔落下,身体愈发蜷缩,“我不该让燕云姐和你见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