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能接住了她，一如他最初抱起她。
不再是幻梦般的甜美馨香，耳畔也听不到铃铛依稀作响。他能感受到的，仅是生涩、苦闷、猩甜、刺鼻。落在他怀里的，是消瘦的骨，是枯萎的发，是才开始温暖的肌理，是已经运转复苏的心脏。
那是比任何幻觉都要真实的重量和体温。
无比轻盈，无比沉重。
将醒未醒间，君不封笑了。
倦鸟归林，昔年七岁的幼童终究等到了风雪夜归人。
脖颈被重新套上了无形的枷锁，而她始终牵引着另一头。
不论生死——
阿萦来带他回家了。
第181章 第1章 番外一 残雪（一）
淳于缇成亲那天，燕云攥着请柬，躲在客栈喝了一日的酒。
与她同行的雁雨在夜里回来，看她烂醉如泥地趴在桌上，忍不住嘲讽：“有些人，以前口口声声和淳于姐姐母女情深。如今人家真的出嫁了，费尽千辛万苦从西域探到你的音信，给你塞请柬，你倒好，一个人躲在客栈当鹌鹑，怎么着，就这么不想见你的那个便宜爹？”
“我的便宜爹，难道就不是你的？”燕云拿酒杯砸她。
雁雨利落一躲，将酒杯夹在手里，转而给自己斟了一杯，一饮而尽。
“我看了，这便宜爹确是贤良方正，气宇不凡，一表人才，是个好归宿。”
“你撒谎，要真是这样，你不早就眉飞色舞地跟我吹嘘，自己到底遇到了怎样一位风姿绰约的翩翩公子，赶紧趁着夜里，偷偷去嫖一下。”
“你少胡说，那可是我们的便宜爹，我怎么能和淳于姐姐抢男人。”
“可拉倒吧，以前茹心就看上过一个清俊小公子，那会儿你怎么说的来着？姐妹能看上的男人，一定是好男人。我们什么都是一起分享的，男人也不例外。结果呢，小公子是成了你的入幕之宾，茹心把我挠了个满脸花，好些天不理我。转过头来，你俩又好得如胶似漆，倒像是我里外不是人，我去哪儿说理？”
“燕云，你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雁雨踹她。
“唉，茹心，唉，淳于姐姐。”燕云纹丝不动，捶桌叹气，又连着喝了几口酒。雁雨同她一样，郁郁地趴到一侧，两人静默了半晌，燕云轻声问，“她今天装扮得好看吗？”
雁雨摇摇头：“拜堂之后，姐姐就被送去洞房，等着新郎官掀盖头了。这解孟昶的身份你也清楚，出了名的赛孟尝，连屠魔会那个如日中天的喻大侠都是解孟昶昔日的门客，宴席里那么多武林人士，多得是成色不明的人，我哪敢靠她太近？她伪造出个干净身份不容易，又脱离了奈何庄的桎梏，我们还身处江湖，也不好再给她添麻烦。”
“所以呢，你就远远看着？”
“是啊。”雁雨苦笑，“你在客栈当鹌鹑，我在大宅角落当鹌鹑，咱俩啊，没区别，两个缩头小鹌鹑罢了。”两个人郁郁地碰了杯，都是一饮而尽。
“但我想，她应该是想我们来的。”
“怎么说？”
“到场有很多孩童，不少小女孩的头上都拴上了吉庆的铃铛，走起来铃铃作响，一听到铃铛的响声，她的身体就一僵，下意识寻找这声响的踪迹，看到是凑过来从盖头底下看新娘子相貌的小女孩，她就拿一点花生红枣给她们吃，哄她们走。我全程都小心护着我的镯子，没敢让它出声。”
“那不如——”燕云突然豪气万丈地举起酒壶，然后又脱力地垂下去——她彻底睡着了。
雁雨无奈一笑，吃力地把她搀扶上床，想了想，到底从燕云的行李中拿出了她为淳于缇准备的贺礼——能够暂且压制梦幻泡影毒性的药物，于女子生产之后彻底失效。
“我的那份贺礼，不过是这些年咱俩攒下的金箔，还得是你这份贵重。但你闹小性，只得我去送。谁叫我是你妹妹呢。”
翌日，燕云酒醒，两人沉默退房，在出城时经过解宅。燕云的步速比平常慢了许多，手腕上的铃铛声也比往日招摇，雁雨很不给面子地要拉着她走，争执之间，两人手腕上的铃铛声响个不停，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她们不约而同停了动作，溜之大吉。至于自己包裹里的那份珍稀药丸，燕云没有追问下落。
亲姐妹之间就是有这样的默契。
淳于缇一行是在苗疆捡到她们姐妹的，那时她们还不叫燕云雁雨，只是出生当天阴雨连绵，便叫朝云，暮雨。
当时，终日混迹在男人怀里的母亲已然故去，姐妹俩生父不同，却也并非如今的父亲所出，男人生活困窘，自然不愿带两个拖油瓶生活，入殓了妻子的尸体，便将姐妹俩撵出家门，由她们自生自灭。两人年纪尚小，不知如何谋生，饿得发慌，只能就地啃野菜，嚼蛊虫，险险把自己毒死，要不是偶然前来的奈何庄女子相救，只怕早就成了两具青紫的小尸体。
后面，她们得知了母亲的过往，再然后，两人成了姐妹会的一员。
当地的姐妹会成员轮流抚养她们，两人为了报恩，放弃了诸多大有前程的安排，一心钻研娘亲传给她们的巫蛊术，好日后为姐妹会效力。
被姐妹会救下，无异于一种新生，燕云厌恶姐妹俩姓名中的男女欢好之意，主动提出更名。母亲是没有姓氏的，她只有一个组织内的代号，燕雁。淳于缇便将两个字分给她们，由此她们就有了新姓名。
可惜的是，风平浪静的好日子没过几年，苗疆的姐妹会分舵便在天机散人的授意下被屠戮干净，当时的几位母亲竭尽全力，将她们送出苗疆，转到其他分舵保护起来。
淳于缇是抚养两姐妹的最后一位母亲。
奈何庄的女子往往红颜薄命，能够活到二十八岁的女子屈指可数，淳于缇便是其中一位，姐妹会作为地下存在的附庸，当地分舵如没有淳于缇的领导，也很难悄无声息地存活那么多年。
淳于缇身上的本事大，本领多，又天性喜欢小孩，巴不得把自己身上的所有东西都倾囊传授，可惜，姐妹俩都对机关术不开窍，也对识文断字没兴趣。雁雨甚至循了母亲的老路，是天生的“花痴”，年纪稍长一点，就和当地的几个俊俏小少年玩在一起，让他们为她争风吃醋。
待在淳于缇身边的那几年，姐妹俩在奈何庄交到了一个叫茹心的同龄朋友。茹心以前是雏妓，性情刚烈，最讨厌雁雨动辄和男子纠缠不清，却也从未因此和姐妹俩真正生分。淳于缇离开奈何庄一事，三人都在暗地里贡献了不少功劳。
如今，淳于缇成亲，茹心更被天机散人带走，音信全无。属于她们的姐妹会分舵又一次遭受重创打击，腹背受敌。
雁雨问燕云要往何处去。
燕云说，北边。
她在西域探索到了一些稀缺药材的线索，所有线索都指向了白山，如能成功集齐这些药材，或许能彻底解了梦幻泡影之毒。
“先去白城的军营混迹几年，面上有个身份，也方便背地里行事，你呢？”
与燕云不同，雁雨在巫蛊术上不甚开窍，倒在当家理纪上颇有心得。
“我就在这边，重建分舵。”
姐妹俩旋即在巴陵城外分别，期间一直有书信往来，各有各的险象环生。
两年后的晚秋，燕云正在温暖的大帐里享受白城的第一场雪。
她收到了雁雨的来信。
“淳于姐姐有喜，将于不日内分娩，你我不如一同前来庆祝？”
第182章 番外一 残雪（二）
白城至巴陵有上千里之远，燕云委托自己的军中好友司徒清弄来一匹有塞北血统的耐跑好马，一路风驰电掣，赶到了巴陵。
对淳于缇，她还是有些近乡情怯。不着边际地在解宅外混迹一圈，得知夫人尚未生产，燕云松了一口气，晃进附近的小巷，改换行头，男扮女装，去了巴陵城内的妓院。
这本是雁雨的醉生梦死之地，但燕云此次前来，是有约在先——她终于重新找到了茹心。
茹心早年和她们混迹在一起时，毕竟是奈何庄的正式弟子，学的都是正统的暗杀之术。几年不见，茹心摇身一变，竟成了霓裳阁的关门弟子，跟着阁主四处游历，于前些日子，进了这些年声名鹊起的屠魔会。
“天机散人那厮——”提起奈何庄的庄主，茹心忍不住咬牙切齿，“他催眠了我！要不是顺利混进了屠魔会，我还以为我一直是……”
看着燕云疑惑的神情，茹心噤了声，转而抱紧老友，沉默许久，哽咽道：“还好，最终没把你们忘记。”
姐妹会毕竟是暗潮涌动的女人们养在外的松散附庸，与奈何庄的正式弟子相比，她们的生活可算如意顺遂。想到此处，燕云心酸不止，赶忙将自己这些年在白城炼化的药物送给茹心，茹心投桃报李，也给了些她从长安黑市搞到的留芳谷的稀罕药丸，甚至还特意为雁雨也备了些留芳谷的特制春药，药力强劲。
“据说炼药的这小子，是留芳谷这些年来不世出的天才，在解毒之法上很有心得。可惜，留芳谷人士一向低调行事，行踪成谜，不然，此人要能为我们所用，不假时日，也许就能解了那梦幻泡影之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