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铁了心要替茹心做主,哪怕自己并不乐意,也要将他送给她。
见她始终不语,林声竹的脖颈更红了,他小声道:“习武之人的身体质素终究要强过常人,不用怕伤到我。我们甚至可以打个赌,看是你伤我更快,还是我杀自己更快。”
燕云翻白眼,推着他就往床上走:“我看是咱俩一命呜呼更快。”
三更半夜,万籁俱寂,两人和衣而眠,一并看着床帏。
燕云拍拍他的手背,片刻后,她低声道:“不管怎么说,你都不该那样寻死的。”
林声竹笑着摇摇头,闭上了眼睛。
这小半年里,他的情况愈发恶化,燕云若不加以干涉,他每天也仅有三四个时辰能保持清醒,离彻底疯癫,不分幻梦,自绝而亡的命途不远。似梦非梦无法可解,解萦虽已将不药而愈的方法悉数告诉他,但他并不准备走出幻梦。
他知道他终会死在对自己的谋杀里。
熟悉的黑暗中,现实的苦闷,女子的叹息,很快都离他远去了。
再度睁开眼睛,四处花明水秀,这里是秦州。
这是他人生中最幸福快乐的一段岁月。
他与茹心站在河畔赏景,回过头来,年轻的君不封正一手夹着一个孩子,带着他们转圈玩乐。孩子们天真烂漫的笑声感染了他,他牵着茹心的手,聊了许多对未来的设想。
那是他最后一次向她提亲。
记忆里的女人说,都说抽刀断水水更流,很多事强求不来,我们不妨来打一个赌,你以气御剑,只要能分开河水,阻断奔流,哪怕一瞬,我就嫁给你。
他说,这有何难。
可他试了又试,精疲力竭,也无法在奔流中劈出一道断崖。
后面,还是她噙着泪劝他,不必再试了,这是天命,他们的姻缘,时机未到。
他不信天命,还欲再试。
她说,再等几年,再等等吧,等我到二十八岁,我就嫁给你。
他不解,为什么一定是二十八岁?
从十七岁起他就在向她求婚,这么多年过去,她始终搪塞。
后来,燕云的记忆告诉他,奈何庄女子要活到二十八岁才能离开组织。
她没能撑到。
这一次轮回,两人还是望着河流奔涌,身后依然能听到孩子们无邪的笑声。
他还没来得及在梦中告诉她,不封与一个他们都意想不到的女孩成了家。
他讲着此前同齐庄主一行获悉的婚宴趣事,又说,其实很多年前,他就在想,等到他们成亲后,要是也有一个像解萦一样聪慧活泼的女儿,该有多好。在这小妮子没对不封下手前,他一直羡慕老友的福气,他一直想和她有一个女儿。
茹心吃吃地笑起来,她说,小竹子,我们打个赌吧。
他的梦境终究是顺着记忆徐徐推进了。
梦境轮回了数次,他亦尝试了数千次,河水依然奔流。
“这一回,我们换个赌约。”
他惊讶地抬起头。
“只要能分开河水,阻断奔流,哪怕一瞬,你即刻从梦中走出,你我不复相见。”
他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在心里大喊着不要,求求你不要,我一直知道这不是梦,是你,是你一直在梦里陪着我演戏,求求你了,让我继续同你走下去吧,求你了,求你了。
可梦境不会因为他的意志停止,该发生的一切都会发生。
林声竹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举起佩剑,而茹心的手适时缠上来,握住他,将更为阴寒冰凉的气劲灌进他的佩剑之中。
这一劈,水花四溅,瞬息成冰,河面冻结,河水中间被他劈出一道小径,周围的一切成了静止。茹心点了他的穴道,笑吟吟地穿过小径,抵岸的那一瞬,寒冰破碎,化为齑粉,河水奔流向海,她霁色的身影随之消散。
他听到她对他说——
“替我照顾好我最好的朋友。”
林声竹陡然从梦中惊醒,神智是久违的清醒,这是他第一次从似梦非梦中醒来,亦深知自己再也无法回到那令他沉溺的混沌。
身边的女子早已直起身体,警觉地按着袖间的利器。见他抚着佩剑,赞许地挑了挑眉,低声道:“醒来得倒是及时,外面似有贵客来访。”
这一趟西行前途未卜,危机四伏,往前的每一步都是步步惊心,十之八九有去无回。他们默认这是一趟送命之旅,只是不知会死在何处。
长剑断水水自流,人力如何敌得过天命。但梦里,茹心让他目睹过奇迹。
“贵客既然来了,又不现身一见,那就杀出去看看,到底是什么宵小之徒。”
他提起长剑,飞身而出。
第186章 番外三 空山(一)
来到昆仑山的那一天,天空久违地放了晴。
大雪不知疲倦地下了三周,进了昆仑山地界,解萦似就在冒雪赶路,得知通往无为宫的道路尽数被封,解萦便让随行的将领将她放到山脚的村落。还未及客栈,她已经催促着对方及时折返,好回去向祁跃报平安。
同行的将领是她的军中情人之一,至情至性,粗中有细,自不会愿意就这么离开。解萦这几日毒发频繁,大限既至,总要把她安顿好再上路,或者干脆守着她,陪她走完最后一程。
他驾着马车,沿途为解萦寻找靠谱的客栈。
这村落是通往无为宫的必经之处,原是外族人的聚居部落,随着无为宫在江湖的声名渐显,这里聚集了不少寻仙问道的三教九流。很多人终其一生都未能有机缘进入无为宫修行,便在此地开枝散叶。久而久之,便成了如今的模样。
在解萦依稀的记忆里,这里也是林声竹那臭道士的老家。他本人正是因为年幼时得见仙缘,被夸赞根骨奇佳,天赋异禀,才被父母送入道观修行。
如果说留芳谷是四季如春,那昆仑山这边显然是终年凛冬,大雪不停。林声竹和仇枫都曾在不同场合同她讲过昆仑山的雪,每每提及,那对师徒脸上都会浮现一股相似的温柔之色。解萦从来不爱雪,提到大雪,她只会想到高烧,死亡,决绝的溃逃,无望的寻找。但真的目睹了这样壮阔的雪景,她又在偏题地想,大哥昔日和林声竹交好,他那般喜好玩乐,也不知有没有来过这昆仑地界赏漫天的雪。
想到君不封,她的心绪无可抑制地低落下去,也便放下了马车的帘子,由着情人驱车赶路。忽然,路过的几声对话飘进她的耳朵。她身体一震,赶忙掀起帘子,兴奋地唤道:“小枫!”
仇枫正被三位大婶团团围住,听得那熟悉的女声,他动作一僵。迷茫了片刻,回过神来,仇枫已不可置信地扒开身前的阻滞,焦急扫视四周。接连寻找未果,仇枫脸上的殷切很快被平静取代,似已习惯了这样的失落。这时,一旁的马车上利落翻下一个娇小的身影,俏生生地立在他面前。
那女子笑吟吟地问道:“一段时间不见,仇少侠怎的如此颓丧?”她看了看周遭的情况,笑着补充道,“看来是我来的时间不巧,耽误你为大婶们捉鸡。”
仇枫顺着女子的这番话也在笑,他很是羞臊地摇着头,越是想止住哭,眼泪就越是流。待抹掉了眼前的这层云雾,女子仍然笑着立在他面前。他跨步向前,同她紧紧地抱在一起。他没办法确认这是现实还是梦境,如果是现实,她的身体怎会如此寒凉?如果是梦境,她的气息又为何这般灼热?
他颤抖地吻着她的发梢,眼泪一直在流。
解萦的情人斜靠着马车,饶有兴味地看着这对男女重逢。解萦早在来的路上就同他说过,她来此地探望昔日的旧情郎,能将自己的埋骨之地选在旧情郎身边,想来这人定有非凡之处。只见这旧情郎将她吻了又吻,抱了又抱,似是终于确认了这是解萦真人。看这人的气质装扮,想也是个简单质朴、克己复礼的本分道士,这会儿竟像个登徒子一般,当街牢牢揽着女孩的腰不放。而解萦只是吃吃地笑,完全没有责怪男人的逾越,仿佛他们生就如此亲密。
“到底是入幕之宾,和我们这些露水姻缘不同。”她的情人笑了笑,上车拿了细软,高喊了一声“萦姑娘,保重”,便背对着她摆了摆手,身影很快消失于茫茫人海中。
因为沉浸在与解萦重逢的喜悦中,仇枫甚至没意识到身旁有第三个人的悄然注视。这一番告别来得潇洒突兀,愣神了片刻,仇枫结巴地问道:“这,这人是谁?”
解萦毫不遮掩地答道:“我在军营的相好之一,来昆仑之前,我们一直在前线。”
“军,军营?留芳谷陷落后,我一直寻不到你的踪迹,还以为,以为你……”仇枫哽咽不已,旋即又宽慰地拭了拭眼角,“原来你自有一番境遇。”
解萦拍拍他的肩膀,柔声道:“只是形势推人走罢了,留芳谷陷落时,我们也没想到最后会逃去战场,但不管怎么说,好歹是绝处逢生。小枫,谢谢你来寻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