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身上的杂色毛被精细地描绘在了绢纸上,黑白的相间与落雪的糖霜呼应得惟妙惟肖,空中飘落的雪片、水球中的金鲤,乃至池中的涟漪,都生动不已。
待十三归来时,瞧见自己的小相跃然纸上,说不出的欢喜,兴冲冲地将画挂在了禅室墙上,取代了原本的那幅题字【如是】。
未了得出了结论,想来狐狸还是最满意自己的原身狐貌。
……
实际上,忧心十三和未了相处的,并非五子围独一个。
休言盯着墙上的画作,又留意到十三和未了‘交换’佩戴的手串,心里头总蒸腾着怪异。
休言:“圣子,如是她…是只狐狸…”
未了茫然:“不然呢?”
休言又道:“她…唔,她能变作女子…还挺美的…”
未了蹙眉,一脸狐疑地看着休言:“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休言,近来为何突然执着起美丑?”往日追着八重叫仙子,今日竟寻摸起狐狸的美丑。
未了仔细端详着休言的面相,不似落入情动之劫啊,怎会心中红尘波澜不止?
休言呆滞了瞬,便晓得未了误会了,忙挥手解释:“不不不,弟子意思是说,即便如是能化作美貌女子,但她仍然是只狐狸,是妖灵!”
未了点头,眼底却布满疑惑,“是这样没错…”
休言咬咬牙,直言道:“弟子是见你们相处,太过亲近,她又总是女儿身示人,弟子担心…这、要是生出些…唔、情啊什么的……”声音越来越小。
未了先是一怔,“你怎会生出这般担忧?”
在他心中,如是就是如是,是他的挚友,狐狸也好,女子也罢,不论对方以何种形态出现,他都不觉得有何不同,亦不觉得他们之间的相处有何不妥。
未了从没深思过男女之情,更体会不了情爱究竟为何物,即使在盈时帝姬对他表露心迹时,他有的也只是不解,做出的反应是果断拒绝,心绪并无多余的波动。
休言见状,挠挠头,“没、没什么,是弟子想多了,就怕万一出现那话本子里的情景,哈、哈哈…”
未了抿唇:“不让如是看话本,你倒是偷偷看上了,难怪心不静,胡乱揣测。”说罢,他指着禅室一角的案几,“把心经抄上千遍,好好静一静心神。”
休言一脸哭相:“啊?又抄啊?”真想抽自己几下,瞎问什么,这下可好,又喜提经文千百遍。
此刻他肠子都悔青了,无精打采地朝案几挪腾着,忽略了若有所思的小圣子。
不知为何,再思及休言的探问时,未了脑海中会闪过那抹倩影。
一丝迷茫困顿划过眼底,漾起了涟漪。
……
唉,只能说他自己都忘记了,曾几何时,面对十三的幻象,内心升起的那不知名的悸动…
或者说,他也许并没忘记,只是因为生于寺庙中,心思纯净超然,他依然未能意识到这抹悸动的变迁……
第79章 越狱
休武的嗓子,经过这段时间的服药调养,恢复得很不错,能正常与人讲话了,只是音色过于沙哑粗糙,以至于他不大愿意开口,平日里仍旧习惯手语表达。
休言骂他是个呆子,白白浪费了仙子的灵药。
虽说这么骂,他倒并没强迫着对方开口,仍旧像往常那般,由着休武比划手势。
然有一点,说不上为什么,休言总觉得休武自打医好了嗓子后,人却变得沉寂了许多,常常一副心事重重、眉头紧锁的样子,不晓得在思考何事,令他十分费解。
以前的奉先寺,身为天子寺,又监理着僧录司,压力大得很,寺主元慧和圣子未了需得时刻警惕着,每一步决策都是慎之又慎,他们同样是谨小慎微的行事。
而今虽然名义上仍是天子寺,但朝廷将僧录司的监管权收了回去,他们也不再有庄园需要打理,只要安心修行便可,如今的日子,明明比以往轻松得多,到底还有什么好思虑的?
难不成,休武是担心那被救走的禄康王哪天会杀回来暗算?
没错,那将整个玉峰寺作为据点、挖空了地下、开凿出奢靡的酒池肉林、且豢养了成百上千的娈童少女、并伙同一群衣冠禽兽行苟且、草菅人命的楚膺禄,在被判决了凌迟极刑后,本应秋后问斩,却在不久前被余党从坚守森严的天牢中救走了。
要说这救他的人,本事也是顶天了,死牢守卫层层,巡兵不断,那余党竟能来无影去无踪,悄无声息地将他救出去,诡异至极。
朝廷自然是立即下达了通缉,全面搜索,然而至今无果。
休言却觉得是没必要担忧的,因为楚老狗逃走时,已是苟延残喘,好不容易出去了,当然保命要紧,不抓紧躲得远远的,怎还会回来自投罗网?
……
且说这逃走的楚膺禄,确实身残体虚到休言所认为的那般,没有精力去找奉先寺的麻烦。
不是他不想,而是他此刻正埋伏在另一处,等待着他最重要的猎物……
只知寻欢作乐的楚膺禄,生平首次证明了自己并非无脑的酒囊饭袋,是在消失已久的绪智忽然现身于牢中,将他救走时。
当他被带到逸轩王楚玮面前的时候,便猜到这该死的绪智八成早就改换门闾了。
“若本王没猜错,你二人早就勾搭上了吧!”他死死地盯着绪智,眼中是不容忽视的怨毒,“两年前,禅师突然提出入山闭关,一去便是杳无音信,玉峰寺出了这么大的事也不见你现身,禅师怕是先前就料到本王此一劫,便只想着独善其身?本、咳咳——”
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质问,待好不容易止住了,却只能气喘吁吁,虚弱质问:“如今、救本王,可是终于想起多年的知遇之恩了?”
绪智仍如从前那般,恭敬地垂首站在那,却一言未发。
反倒是楚玮衔着温顺的浅笑,不紧不慢地开口替答:“皇叔可是错怪禅师了,他能在玉峰寺如鱼得水,还不是因为仰仗着您,又岂会明知有难却不做提醒?那不就等于自毁前程么。”
楚膺禄讥讽地哼了声,似乎对这说辞解释很不屑。
“禅师他出关后方才晓得玉峰寺的事,不然以我之力,便只能眼睁睁看着您受难。”楚玮满脸挂着愧疚歉意,真诚的谎言甚是动人,他太了解对方的脾气秉性了,自然知道何种态度应对才是好的。
楚膺禄斜眼扫视着楚玮,说不上有多信任,但对他的话也并不如何置疑,毕竟这病秧子向来没什么本事,自己又怎会指望他!
“如此,倒是本王错怪禅师了。”楚膺禄阴阳怪气地说道,目光稍稍转向绪智,心思却转了不止一个弯。
绪智这才恭顺地开口:“是贫僧回来迟了,没能及时营救,还望王爷恕罪。”说罢,躬身行了大礼。
楚膺禄:“禅师不必如此,要说来,总归是救了本王出狱的,本王应当道谢才对。”口中说着谢,却面露讥笑,目光含蔑。
笑话,他可不会感恩戴德,正当他楚膺禄穷途末路地等死呢?实则他早已为自己安排了退路,即使绪智不来救他,他也做好了计划,要不了多久,他的人也会出手,莫以为他真是个什么都不行的草包。
他确实沉迷享乐,但也没蠢到不为自己准备退路,早在几年前那场将起未起的灭佛风波时,他便暗中做了些布置,以备今日之患。
绪智连忙将身子俯得更低,“贫僧不敢当。”
楚膺禄正打算开口时,却再度佝偻着身体剧烈地咳了起来,“咳咳咳——”
他眼中划过晦暗,此时还不是翻脸的时候。
绪智离开前,给他留下了炼制好的长生丹。他服用之初,确实觉得受用无比,体力和精神仿若回到了而立盛年,然而自从去岁起,他的身体状况竟急转直下,不管吃多少补药丹丸都不管用,就像被掏空了一般。
自从那日被妖物所伤,他的状况便更差了,如今只能勉强行卧,他有预感,这即是油尽灯枯之兆。
思及此,他抬头看向绪智,现在能让他恢复的,怕也只有这和尚了。
“本王如今虽得以脱险,不过南楚是留不得了,本王已安排好了退路,打算到域外,禅师既已出关,不若同本王一起,”楚膺禄因为剧烈的咳嗽,额头溢出虚汗,双颊亦泛起不正常的潮红,他鼻息粗喘,“近来本王的身体十分不适,不知是否长生丹失了效用,被那妖孽击伤后,便愈发严重。”
绪智闻言,煞有介事地上前替他诊脉,片刻后,抬头欲言又止,虽然有面具的遮挡,但他这沉吟犹豫的样子做得十足到位,看得楚膺禄心底慌张一片。
楚膺禄:“如何?禅师,本王的症状该如何治?”
如何?当然快到好日子了!
绪智虽心有答案,但面上却未置一语,他先是收回诊脉的手,随即从怀中似模似样地摸出一粒丹药,让楚膺禄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