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是将自己睡的枕席被褥向外挪了些位置,随后在内侧给狐狸铺上一席厚软的云锦被。
此锦被是岁末时新得的,未了觉得太过奢华,便让休言收了起来,此时拿来给这挑剔的狐儿,想让她睡得舒适些。
没错,杂毛十三得逞,爬上了小圣子的床,且理直气壮。
她给的理由简单直白,未了接收得也干脆利落。
“狐不是野狐,是个有身份的狐!”
以往为了隐瞒,只能委屈地睡在他床边的矮榻上,窝在蒲团中,难受得紧。
如今都已经同他亮了底牌,自然是要睡床的。
于未了而言,虽说十三是只雌狐,但在他认知中,这也仅仅就是只狐,同睡一床也并无不可。
于是,自这夜起,一人一狐便坦荡地相偎一起,同床共枕上了。
没人觉得有什么,也没人觉得这样不合常理。
姑且...暂时...是这样的......
躺在温暖柔软的榻上,在进入梦乡的刹那,十三的识海中恍惚闪过似曾相识的场景——
烛火朦胧,薄纱幔帐,稚童蜷缩着瘦小身子,依偎在墨色的成年狐狸身侧...
虽看不清面容,但十三却能感觉到他睡得甚是不安...
本是静卧的墨狐,双眼开了条似有若
无的缝隙,悠悠扫过身前的童儿,随即幻出几条狐尾,毛发蓬松柔顺,泛着如墨色锦缎般的光泽...
狐尾轻柔地绕过身前圈着稚童瘦小的身体,若有若无地轻拍着安抚,直到他渐渐放松,进入安眠...
纱雾萦绕,十三实在看不清这稚童和墨狐的模样,待到她想迎前进一步窥探时,纱帐内的墨狐倏地睁开双眼,一对沁了寒冰似的浅金瞳,凝睇而来。
视线相对,十三心脏猛地抽紧,眼前的一切仿若幻境,瞬间扭曲变形,与此同时,她蓦地腾空而起,仿佛被某种力量猛然抽离而出。
……
梦境戛然而止,狐狸猛然惊醒。
……
睁眼时,已然日上三竿,初夏的骄阳穿透窗纱热情地铺满内室。
未了早已离开多时,而此时红木床榻的中央,狐身横陈,床褥被搅得凌乱不堪。
……
第10章 救救孩子
江南自古繁华,身处要塞的建业城更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当今圣上楚茂,从太祖武烈帝手中接下这兵戈铁马打来的江山,自是珍之又慎。
推崇仁治之政,广开贸易,这都城建业往来商客络绎不绝,僧尼道者不隐不避,羌音软语,辩佛论道。
于红尘闹市中林立而起的奉先寺,巍峨神圣,香火杳杳,梵音潺潺,端的是一派出世入世的融洽和谐。
戒事堂坐落于寺院北侧,遥相呼应南侧的圣子阁,殿前也有座衔月桥,只不过连接的是寺内唯一一座神圣而静谧的白石塔。
此时戒事堂内,寺中诸位主事皆聚于此,商议着有关行蕴庄庄主的惩戒事宜,以及......小圣子接收寺院管事的事宜。
未了压着唇,颔首目视着身前的黑漆楠木供桌,比以往更沉默,小手在宽大的僧袍袖内悄咪咪地捻着佛串珠子。
休言与休武两人趺坐在小圣子的斜后方。
休言拿眼睛溜着未了,深知那幼小心灵此刻定是备受煎熬。心里咂摸着,却也是无力解忧,只得悄悄拿手肘怼了怼身旁的休武。
这头本是坐如劲松似的休武,收到暗示后,转头看向未了瘦小挺直的脊背,动了动嘴,随即回给休言一脸的憨直无措。
休言恨铁不成钢地翻了个白眼,刚想凑近耳语,忽地顿住了身子,脊背一紧,随即透过眼尾余光,小心翼翼瞄向堂中。
此时坐在上首的寺主元慧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下面这俩货的小动作。
休言嗖地缩回坐正,低头静默,装得甚是规矩老实。
元慧没有戳穿他,而是转头看向自己的右手端,迟迟未给出应答的各院主事, 不禁揉了揉胀痛的脑仁儿,开口道:“方才说的事,你们可有什么想法?”
被点到的众人神色各异,空气中又添上几分迟疑之味。
坐在未了正对面的僧人法号悟凡,身居菩提院首座,亦是副寺,面相上看不过而立之年,肤色白净中透着冷意,身姿挺拔,眼窝深邃凌厉,面容紧绷无多余的表情,神色甚是威严。
而他右手边的笑面僧人则是达摩院首座兼大雄宝殿殿主,法号悟净,亦是四殿首座,也是悟凡的师兄,虽年纪与寺主元慧相仿,却面色红润光泽,双眼矍铄有神,一副笑眯眯、满是容受之色。
落座于悟凡与悟净身后的诸僧,由左到右依次为寺院监察任维纳一职的金刚殿殿主清虚,天王殿殿主清空,药王殿殿主清竹,以及坐在靠近门口的藏经阁阁主悟明。
悟净思忖了片刻,抬手施礼,方才温和开口:“我等,自是认同寺主的提议。奉先寺不同于其他庙宇,虽为佛门净土,可毕竟是天子寺,总要顾及世俗之礼,令圣子提早适应,也是好的。不过嘛,”悟净慈爱地看了眼乖顺的未了,眼中笑意更甚,“圣子尚且年幼,也不必急于一时,慢慢观摩即可,我们这些个老家伙还中用呢。要我说,不如先来达摩院待上一段时间,好生练练身子骨,老衲保证他能像休武一样壮实,这往后也不怕外出时再遭遇什么不讲理的蛮人。”
前半段话讲得规规矩矩,后半段偏拐了个方向,引来众人惊讶不满的注视,除了被提到的休武摸了摸光头,甚至深以为然地点头,表示赞同。
休武:嗯,让圣子强身健体,的确好事。
休言见状,吐槽的话堵在心口,隐晦且凶狠地白了身边人一眼。
未了在听到‘练练身子骨’的时候,羽睫几不可察地颤了颤,默默将头埋得更深,似乎想要再降低些存在感。
清虚倒是最先坐不住的那个,直接劝阻:“悟净师伯,您这、让圣子去达摩院,这...万万不可的。”
众僧也纷纷小声附议着。
清竹一本正经地接上,“师伯,虽说圣子底子不错,却也受不得达摩院的功法路数,您就别惦记着了。”圣子的天赋,修习医术倒是很合适,找时间需得跟寺主提提。
悟净对众人的反应不甚在意,仍是一副笑嘻嘻。
一直沉默冷肃的悟凡压下嘴角,微微侧身,抬手朝元慧规矩一礼,开口声如其人,凌然低沉。
“寺主,贫僧认为圣子确实应当开始学习院中管事,”说着他停顿了瞬,淡淡地看了眼沉默规矩的未了,面色柔和了些,“只不过,近些年来,您有意让奉先寺降低在朝中的存在感,而如今圣上龙体欠安,当年之事...虽未曾节外生枝,但恐生异数,此时圣子若大张旗鼓地接下管事,不免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那您这些年的耗心之举怕是白费了。”
话落,清虚、清竹等人面面相觑,而未了三人更是不明所以,想来悟凡口中未言之事并非在场所有人都知晓。
然而不知晓的,似乎也认为自己便不该知晓,竟无人开口追问。
戒事堂一时间陷入短暂的沉寂。
少顷,悟凡抬头,直视元慧,提议道:“不若先让圣子观摩各院各殿的日常运转,至于几个庄子的事,慢慢学习即可。”
元慧闻言,陷入沉思,目前寺中的情况属实复杂了些,此举确有些急切,悟凡所提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随后,老寺主又将视线投向坐于末端的悟明,只见那人此时正单腿支地侧卧着,右肘抵在蒲团上,手掌撑着头,昏昏欲睡。
元慧对此似乎习以为常,并不在意,而是径直问道:“悟明师兄,此事,你有何见解?”
悟明听到呼唤,怔忪间险些将头落空着地,他歪歪扭扭地起身坐正,伸手摸向身前供桌上的清茶,一饮即下,这才懒洋洋开口:“这些事嘛,该知晓、该知晓。”
一盏未解渴,随即伸手顺来了清竹的茶杯,也不理会对方欲言又止,又是豪饮一番,末了咂咂嘴,似是还未解渴般,睡眼惺忪地朝远处的未了扬了扬下巴,冒出句毫无干系的话。
“我瞧着圣子带回来的那狐儿不错,改日来我藏经阁坐坐。”
未了闻言有些诧异,下意识地看了眼元慧,见他微微点头默许,才转身朝悟明施礼回道:“那便多有叨扰了,师伯。”
小圣子与这位...额...神秘的师伯并不十分亲近,甚至算不上多熟悉,倒不是他不想,而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悟明对自己的态度很是......唔,只能用‘特别’这个词来形容。
悟明对他,似乎事事留心,又似乎常常有意与他保持距离,甚至在他寻上前时,对方会表现出避讳,这让未了十分莫名,所以方才悟明的邀约,令他深感意外。
众人似是早已习惯了悟明这跳脱不羁的性子,并未觉出异样。
元慧捻着白檀佛串,思忖片刻,终是开口叹道:“那便如此吧,按悟凡所说,先行观摩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