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了颔首应下,“是。” 他知道,如此即是纵着他了。
……
须知未了自小便以圣子身份生活在寺中,这各殿如何运行处事他又怎会不了解,说观摩学习,也只不过是面上托辞。
实则元慧是想让他了解奉先寺当下的危机暗藏,毕竟身处朝堂的佛门净土,又岂会真的是净土?
借东风一丘半壑,便需担得住变幻莫测,说到底,江山有姓,而佛无。
未了接管寺院的事暂且就这么定下了,先从观摩开始入手,也算是独一份纵容宠爱了。
只不过,被一众老少和尚捧在手心里疼爱
的小圣子,终究还是要走下莲台,独自面对泥沼的侵蚀。
......
诸人稍整片刻,饮过茶水,进入了这次议事的又一重点。
元慧敛了心神,挥手示意清虚,“你且将行蕴庄一事说与众人。”
清虚应下吩咐,娓娓道出他与休武此次巡庄所遇之事。
要说有多惊世骇俗,倒也不好断言,毕竟,这事放于其他寺院里头,当真算不得最出格的那类。
具体还得从根源上浅析一番。
且说当年武烈帝也并非半点没听元谦的话,只是过于自信了。
帝王能否持盈而保泰,端看个人的智慧,已有权势而不知隐遁退让,最后终归是不能长保而自取毁灭。
武烈帝似乎在‘守’的学问上,差了些认知。他以为,既然担心出问题,那便定制度、搞监管,也同官阶体系一般运转就妥了。
因此,他除了尊奉先寺为天子寺,还建立了僧录司制度,令奉先寺为主导,组建管理体系。
僧录司就像是另一个朝堂,统管着南楚境内所有寺院僧侣团体,制定佛门相关法令制度、纲纪戒律,并且事务只对皇帝负责,朝廷其他势力组织均无权过问。
这本是有利于佛门事务管理、有益佛教成独立的制度体系,且不会被其他势力干涉,奈何世间万事万物都避免不了负阴抱阳的存在。
寺院势力的强盛,自然会被人所忌惮,甚至利用。
当它沾染了世俗、进到这场权力游戏的中心时,还想出淤泥而不染、独善其身,便半点都不由己了。
尤其在门阀士族、皇亲国戚纷纷向往“皈依佛门”之时,这净土便生了质变,又岂能任奉先寺‘专权独大’?
元谦虽阻止不了武烈帝的激进,却并非什么也没做。
孝帝登基后,对于佛教的优待更甚其父,南楚的寺院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元谦见这势头便预感到不妙,于是他极力压制奉先寺于朝野中的存在感,并且先后通过僧录司发布了一系列规范僧团寺院的戒律法令。
不止如此,为了换佛门一片清净,他将武烈帝和孝帝先后赏赐的百余座附属庄园纷纷交还给朝廷。但为了维持已纳入门内的僧徒及依附于奉先寺生存的穷苦百姓,为了这些人的吃住生存,只留下了色、受、想、行、识这五蕴庄子。
元谦圆寂后,元慧承师训,愈加收敛奉先寺的风头,甚至于十年前,禁了寺里的纳新之举,不光是不收新僧沙弥,也不再让五个庄子迁入新民。
这一举动看似没什么,却是难以预料的萤蝶效应,最终导致了如今行蕴庄的狗血二三事……
第11章 行蕴庄那点事儿(上)
要知道,南楚上下,寺庙伽蓝不知凡几,光是秦淮沿岸,建业、玉峰等几个重点城池内,加起来的僧尼便三十万有余,麾下奴仆更是一倍之多,总得解决大家的基本生活和法会佛事活动的开支问题。
而朝廷是无法独立承担如此庞大的开支,所以赐庄赐地,再辅以政令,算是彻底为寺院开了发展农商的特权。
别说,各寺院纷纷组织庄园运作经营,倒是冒出不少人才,各行各业操持的还挺像模像样,除了垦殖桑田,更从事商业、手工业和占卜、医病等活动。
然而渐渐地,这为‘生存而生产’的意义不知何时竟变了味儿。不得不评上一句——本该佛系经营,奈何得来太易。
挂着寺院庙宇的头衔,耕的地不用缴米粮,开的铺子不必纳征税,营利聚敛比诵经都简单,路能走不偏吗?
……
作为僧录司的奉先寺管没管?
管了,元谦也好、元慧也罢,都颁了戒律令,可招架不住天子‘仁恩浩荡’啊,你奉先寺愿意高风亮节那是你的事儿,凭什么干涉圣上赏给旁人的庄子如何操持?我们想让弟子和信众过得好些有何不可?又不曾犯律破戒,就算有,证据呢?
证据有没有是不知道,但当绝大多数人的利益捆绑在一起的时候,少数的反对之言,就会被当作矫情,吝啬。
知者不言,言者不知。
这个时候,元谦等也只得闭门塞兑。
况且这利益体当中,还有不少挂羊头卖狗肉的门阀贵戚,圣上不知晓么?
知晓也无力,痼疾难愈。
所以奉先寺在左右不了大势之趋的时候,只能严以律己,管好自家的庄子,耕耕地,行行医,卖卖药,讲讲经。
……
行蕴庄的管事僧人是元慧从前的弟子,法号清泉。
当初,为了保证五蕴庄及其名下的佃产商铺的运营能不落世俗利益所牵染甚深,元谦特选了一批德行、能力都还不错的弟子分别派到庄子里,一是为着管理庄子,二是能够为庄子里的白徒百姓讲经说法,助其自化自正。
一开始确实打理得不错,庄园和铺子经营得很顺利。虽说不为盈利,但满足大家的基本衣食住行还是绰绰有余。
而且,因着庄子里也需得讲经普法,修行参悟,有些慧根悟性不错的白徒,也渐渐正式皈依佛门了,这些庄园反而像是奉先寺的分院般存在。
只是烟火味浓些,面临的世俗诱惑便也更多些。
对比其他寺院下的那些逍遥庄园,稍显凄苦贫寒,没点定力,还真难熬。
这不,行蕴庄庄主清泉,就忘了佛祖的谆谆教诲,被红尘欲海勾得五迷三道,该破的戒一样没少,该缺的德一样没落。
本事不大,胆子不小。
起初是附近村镇有些实在扛不住徭役的平民百姓,为求生计,便会想办法凑上一笔钱,找到寺院庄子的管事人,通融着买个户籍挂靠。
对清泉来说,此事简单得很,无非是往庄子里多住些人,多些干活的奴仆,还能赚钱,何乐而不为呢!
可这毕竟是小钱,没过多久,清泉就觉吃不过瘾,于是便开始私下里偷偷将僧籍高价卖给有需要的商人。
须知经商开铺子,寻常情况下每季度要缴上好些银两给官府,还得上上下下打点好关系,这笔支出对店家来说向来是轻则剥皮、重似刮骨的程度。
可有了僧籍就不一样了,铺子的主人若是有僧录司批的正式户籍,那官府是万万不敢收一厘税钱的,毕竟圣上有诏令在先,都得好生护着。
南楚的僧籍管控并不严苛,早前奉先寺也允许众僧随缘收徒,清泉就利用这项操作给自己收了好些个徒子徒孙。
这些开铺子的‘徒弟’是月月拿着分红来孝敬,清泉和尚本也只是寻常农人出身,哪见过这阵仗,自然钱礼收到手发软,乐不思蜀都言轻了。
清虚:“可前些年,寺主为了收敛风头,禁了寺中纳新。”
这对清泉来说可是晴天霹雳,直接断了他的财路。
清虚事后也跟休武探讨过清泉的心理,虽说大部分时间是他说,休武只静静听着。
在清虚看来,清泉胆子并不大,做的这些个事也算小心,就像他当初收入自己名下的那些弟子,也并非都是立即办了户籍,他也会挑拣着排好时间,随季度纳新。
再有些银钱给的少的,他便所幸先收为小沙弥,或是编进庄子里白徒养女之行,反正这些都是熬不住赋税剥削,只想求一个安稳处倚靠。
也正因清泉胆子不大,做得很收敛,因此这些年来,行蕴庄的事儿才没被抓住把柄。
况且清虚这些去巡庄子的人,毕竟是吃惯了斋饭闻多了香火的单纯和尚,虽说巡察监督,但只要查过表面上账目没问题,又见庄子里大伙儿吃饱穿暖能修行,岂会细咂摸这内里暗藏的老鼠屎呢?
然而元慧一纸禁纳令,可急坏了清泉,刚喂贪了的心,如何能收得住?!
所谓上有政令,下有对策,你不是不让纳新么,好说,我换个方式卖。
清泉查看了庄子里所有僧侣沙弥的户籍,逐个筛查排除,挑出了一批无依无靠又无能的在籍人口。
他暗中使了伎俩,让他们犯些错,再寻借口将人赶出去。
“然后私下里留着那些僧籍不上报销户?再转卖?”悟净和尚侧身看向清虚,挑眉笑问。
清虚点头,“还是高价转卖,咱们奉先寺的僧籍可是值钱得很,不止身份说出去有面子,就连朝廷发的补助和待遇也高于其他寺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