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着这副样貌,果真骗过了一石,为她打开禁制放行。
可怜这一身金刚不坏体,空余移山倒海之力的长兄,就这么被两只狐狸崽子骗了一回又一回……
顺利出了云月阙的十三,片刻不敢停留,径直飞向五子围曾提到过的,那落在藏易阁内通往其他各域的结界。
小和尚,等着,狐这就去救你……
……
……
此时人界——
南楚禁苑,狱中水牢。
腰间悬着佩刀,依旧是墨色锦衣加身的楚月,打发走值守的狱卒,独自来到一间囚室前,悄然站定,垂眸俯瞰污浊的水刑寒池。
她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淡漠,骨子里的冷情冷性,即便是置身这阴暗逼仄中,扑面而来的尽是腥腐湿气,也干扰她不得。
唯有视线扫过某处时,眼底闪动着深沉幽色,几分复杂,几分愠怒,但更多的是无解。
囚室中,生冷的铁链自天顶岩壁悬挂而下,缠绕着池中人双臂,将其牢牢索在原地。
其实就算没有铁索,以那人的身体状况,也难于池中移动分寸。
那锁链,原就是为免他溺水而加来护命的。
好比眼下,他便只有依靠锁链的束缚才能倚在池壁处,而不是任由脱力下坠,没入那一池污水。
他垂着头,一动不动,叫人辨不出生息,若非胸口微弱的起伏,楚月会认为人已经死了。
从未经过梳理的头发,疯涨似野草,纠结着打着缕,黏黏腻腻贴附在额首颈间,混浊着泥污血渍。
三年了,日复一日的刑狱折磨,曾经的魁梧虎魄早已不复,只剩一副挂着层皮肉的枯骨,比之干尸强不了多少。
身上那件已难辨出原色的囚衣,被浸湿后,沉重似甲胄,将这具枯槁压得弯了又弯。
通身皮囊竟无一处完好,透骨的鞭痕,青紫的杖印,夹刺烙打,皮肉翻覆,血淋漓生疮,再被这一池脏污浸泡得溃烂,不堪入目。
若是可以,楚月会予他个痛快,奈何她不被允许。
楚豫不许他死,而楚青也并不想死,却也没那么想活。
当年他独自回来,领罪受罚,楚豫便将人丢进了地牢,交予身为暗卫统领的楚月处置。
一开始,她打过骂过,也下过狠手,原以为要不了多久,这人便会受不住,服软认错,若身上的伤重一些,在楚豫面前也好讨个宽恕。
可直到刑具上了一遍又一遍,一日挨过一日,这人却没有半点悔过之意,楚月才明白,他并不想安然活着。
若想,他便不会旧伤未愈便想方设法挑衅狱卒,若想,他也不会次次于摄政王面前提起未了,故意激怒对方,惹来重罚。
这一回的水牢之刑,正是他得知未了即将与帝姬完婚的消息后,发疯的结果。
看着全凭喂下上好药材才能吊着半口气的行尸走肉,楚月双唇紧抿成线,许久后,方才寒声开口。
“三日后,大婚行礼,主子说,你若想清楚了,亦可前去观礼…”她微微停顿,左手不觉抚向腰间的佩刀,握了再握,“去见一见你那师门,也算是替他们践行了。”
践的是什么行,她虽未明言,但囚室内的人却听懂了。
铁链发出微弱的声响,连带着池中泛起虚晃的几片涟漪,便是他能展示的最大抗争了。
他知道这毫无意义。
在这水牢被囚几日,他全身已僵麻失力,浑浑噩噩意识模糊地熬着。
他晓得楚月已命人最大限度地手下留情了,池中水堪堪没过他腰腹,即便这样,以他如今的状况,也离魂归不远了。
楚月自然懂他的意思,本就没期望他有何转念,她今日来,不过是为了断他的执着,早些解脱。
“三年了,奉先寺的人在外受折磨,你便在此处受刑罚,当真是同患难了…”她浅浅嗤笑了声,有说不出的讽意,“无怪乎主子动怒,你的确是,心中更偏向于那位。”
似有若无的残喘自干涩的喉咙深处滑出,“嗬…”
他的心是否有所偏向,连他自己都探不清楚。
当年,他选择回来,的确是想身死赎罪,可后来,他知道了奉先寺众僧所遭受的欺辱,未了日日所面临的胁迫,他又觉得,自己死亦不足。
如今的他,既做不成休武,又当不回楚青,他不知道自己能是谁,却记得自己的罪孽深重。似乎只有身处酷刑之下,肉身尽毁,才算是赎了罪。
只是,圣子终究还是要被迫还俗了,狐儿未能来救人,大抵是被伤得重了些,抑或是被阻拦着,不得前来。
说到底,两界异生,又如何能强求托付?
禁佛毁道,还俗逼亲,这对圣子而言,远比死亡更绝望。
他清楚,所以同样绝望。
如今,他便只剩着一息三刻,而圣子,还有余生数十载,只怕是,荼蘼了了,唯有月明。
自己能偿的,到头来,仍旧是这薄命一条罢了……
楚月没再多言,转身朝外走去,直到身后传来竭尽气力却依旧孱弱如丝的呼唤。
“月……”
她蓦然驻足,双拳被捏出青白一片,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片刻后,哽塞开口,“我记得。”
她知道,他意为何。
他曾说,想在身死后,埋在奉先寺后山。
他说,山的西侧,有处溪谷,那里有片天然的止血草地,他乞求将他埋骨于此。
她答应了,便会做到,算是全了年少时的情分。
楚月抬步离去,脊背亭立,唯落一地萧然决绝。
第98章 未了的打算
雅致精筑的殿阁里,弥散着淡淡的佛前白檀,殿内的摆设物件,布置装饰,统统与曾经的圣子阁如出一辙。唯有格局不大相同,此处是寝阁连着书室,屋外不再有竹林小院,而是种满珍贵花草的御园。
莲池倒是有一方,只不过,再不见那卧在池边小憩的狐儿。
临窗而置的乌木圆桌前,青年倚案,挑灯对月。
姿容若冰玉,神光照人,一双墨瞳剪秋水,令人不可直视。
一袭白衣长袍,没有织锦纹饰,但那折光的垂坠感,足以说明质地之佳,束腰的银灰腰带上绣着些黑白相间的水墨纹,上头并未挂配任何玉环装饰,素雅出尘至极。
那头乌墨如绸的长发将至腰间,没有束冠而起,仅用一根银丝带随意绑着。几缕发丝垂落,依着若有似无的清风飘拂,为那玉颜无端添了几分愁绪。
三年过去了,未了才晓得,原来这三千烦恼丝竟能长得这样快。
他摘下腕间的玉石佛串,于指尖缓缓捻动着。一十三颗,首尾相聚,参差不齐,捻动起来并不顺手,却无可替代……
三年前的那场轰动南楚的禁佛行动,被摄政王楚豫完成得很彻底。
融金佛焚经文,驱僧破刹,宝塔伽蓝皆为俗宅,沙门释种悉作白衣——所废佛寺千余所,拆招提、兰若近万余所,收膏腴良田数千万顷,毁佛断道,强迫近百万僧尼还俗,收作两税户,以此扩大了南楚的税源,也带来了充盈的兵源。
圣子未了,自接下婚书那日起,便履行着承诺,与帝姬定下婚约,蓄发还俗,而奉先寺众人,成为他最后的忌
惮。
因为只有他乖乖完婚,楚豫才会留下他们的性命,在这之前,悟凡悟净等人,皆被囚禁在宫中冷苑。
然而相比于楚豫的保证,他更信任有所图求的绪智。
……
离寺那日,未了曾对绪智说,山中雷渐起,龙隐深潭中。
艮为山,震为雷,山中雷渐起,即为艮之藏震,亦为寅卯交替时。此时,天地间阴阳更主,万物寂籁,昏沉难挨,龙卧神隐。
绪智擅卜,自是听得懂断语所藏之意。
因此,在未了入住禁苑的翌日,他便琢磨着寻了过去。
果然见那圣子夜半挑灯,临窗独候。
“既来了,便请屋内叙话片刻。”
绪智:……
他尚踌躇未决,便听到这句早有所料的相邀。
无法,绪智只得掸尘掀袍,叩门入室。
“深夜叨扰,圣子莫怪。”
未了将斟好的茶搁置在对面,浅浅抬手,招呼对方:“禅师请便。”即使晓得他并不会饮用。
绪智没有挪步落座,依旧伫立在不远不近之处,打量着一脸平静的未了。
“不知圣子邀在下会面,所为何事?”
未了见状,也没有强求客套,只是对方问出口的话,不免叫他勾唇微哂。
“事已至此,又何必故作无知?”他捻动着玉石佛串,瞳眸轻启,看向绪智,“禅师所求,难道不是贫僧师祖的佛骨吗?”
语调浅淡如常,却不知怎的,听得绪智一阵心虚惴惴。
的确,都到这节骨眼上了,再装下去便不礼貌了。
“咳、是有这么回事…”隔着黄珀面具清了清嗓,只为掩饰觊觎别家圣物的不光彩,“所以圣子之意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