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师所求,自然可得。”未了替自己斟了盏茶,平静回道,“也自然有条件。”
绪智拢袖,两手交握置于身前,不由反问:“圣子便认定了我会答应?”
闻言,未了笑了,那笑容有些微妙,看在绪智的眼里,却有些不妙。
未了:“世人皆道吾师圆寂有异,非坐化入境,必是修行落了歧途,食了恶果,憾而有失…禅师以为如何?”
这跳脱一问,确是绪智始料未及,虽不知其用意,他仍坦然作答。
“坊间确有此流言,只不过,依在下谫识,以尊师元慧圣僧的修为,不化境,乃是刻意人为,非是什么歧途恶果。”
旁人无知,他却是晓得一二的,作为佛子转世,且非十恶不赦之徒,又岂会因着小小执念而境界尽毁?不过是不想再留惹人贪念的圣物而已。
“没错,禅师所言,亦是晚辈所想。”未了垂眸,视线落于身前的茶盏,伸出手,轻覆盏,看上去并没有饮酌之意,“梵境佛子转世所遗舍利者,于凡人而言,不过驱秽挡煞,并无长生延年之效,然对禅师而言,似乎是、有些奇效…”
说这番话时,未了没有抬眼看对面,但仍察觉到了绪智的紧绷,他没有停顿,继续道。
“……而中原之内,数百年之间,便仅存奉先寺这一枚,据晚辈观测,百年内,也难再现第二枚…当然,亦可向西域南国去求,只不过,倘若容易可行,禅师便也不会蹚这浑水,于南楚守株待兔多年了。”
除了僵掉半边身子,垮下面具后的脸,绪智更被对方戳中了肺腑,内心险些呕血。
未了所言,的确为实。
他不是没有探访过西域,那里虽佛教兴盛,不乏大能遗骨,可也不缺异教术士,斗起法来疯魔得很,凭他这自学的几两道行,怕是没等摸到圣物,便被叉去炼丹泡酒了。
倘若不是遇着倒悬之急,他的确不会掺和南楚这些破事。
绪智透过面具,双眼瞪着那气定神闲的小圣子,后牙槽又紧又痒。诚然,是他有所求,可从前都是他算计别人,怎么近来总是沦为被算计的那个?
当真风水轮流转,扒人灶台遭报应了!
绪智长长吐息,松开交叠的两手,拂袖走到桌案前,一屁股坐下,索性跷起二郎腿,妥协道:“说吧,要我做什么?”
得到意料之中的回答,未了满意地抬起头,直视着对面的合作者,正色道。
“条件有二:其一,有劳禅师寻一处隐匿之地,可容百人避世修行,再设下古阵迷障,使外界亦不能侵扰,至少保其百年安稳;其二,烦请禅师救出奉先寺诸僧,将其安置于上述之地。”
面具后的绪智听得龇牙咧嘴,即便对方看不到他的表情,也不妨碍他表露为难。
“这前一条倒是好解,寻一处山谷隐居可行,设古阵防护,在下倒也在行,可这后头这个,啧…”绪智搓着没毛的后脑勺,如实相告,“并非在下推脱,委实难为。就以目前西行宫那看守架势,就算是圣子你那位姓五的朋友来了,也难说悄然无息地救出百十来号人…即便将守卫全部迷晕,可毕竟人数众多,如何潜行也是问题,在下还没那个本事带着百人腾云遁地…不成不成……”
他没敢提的是,楚豫甚至让他设了好几方大阵,就为防灵界那几位。可他很清楚,自己这点鬼画符在对方眼中压根儿不够看。真正能防他们的,是天道禁制,是灵族从不轻易插手凡人因果的作风。像那狐狸这般,已属特例,可她受了重伤,再归来时,怕是物是人非咯。
未了静静听完绪智的话,并未见波澜起伏,而是从容道:“所以晚辈,是请禅师于大婚行礼之日,再前去救人。”
绪智似有不解:“额…”
未了继续道:“以摄政王的作风,在成婚之前,的确会防范森严,不过大婚行礼时,他定会差人将奉先寺众僧从冷苑带来观礼,”说着,他嘴角微扬,噙着些许自嘲之意,“届时,晚辈会予禅师一件信物并着手书,将其交给悟净悟凡两位师叔,他们自会安排众人,在转移途中配合禅师行动。”
“唔…听着可行…”
这般安排,的确周全有理,绪智也认同未了的猜测,以楚豫的性子,巴不得让奉先寺众人不痛快,迫其观礼是他定然能干出来的事。且从西行宫到帝姬府邸,少说也要两个时辰的路程,途中必经旁道野径,的确是好下手的。届时并不需要大动干戈,只要将护送的禁卫击晕,再有众僧配合,他便可暂寻一处偏僻之地将秘境召出,让人尽数躲藏其中,待到入夜寂静时分,再悄悄潜行,若遇到追赶,则重复即可,直到将人送去避世之地。
为何这般麻烦?
且说他虽有桃核秘境,可这神器开启便落定,入内不可行,可行便失效,说白了,就是只能固定在某处开启使用,若要移走,便失去秘境之功效,又变作小小桃核。
他倒是也有能容万物的乾坤袋须弥芥,可这些只能装死物,带不走喘气儿的血肉之躯。
至于那些
既能装活物又能随身行的神器,他只在上古记载中见过,非是他这小小蛇妖能驾驭的机缘。
如此这般那般,思来想去,绪智深以为未了的提议可行,且时机选得也很…诶等等!
不对啊,这时机,大婚行礼?
绪智这才恍惚察觉出什么,蓦地朝向未了,“你等等,你当真要同帝姬成婚?”
连‘圣子’都顾不得尊称,他的确震惊。怪不得方才未了言定百年之内中原不会再出佛骨舍利,原是将他自己也划了出去。
可这一身圣骨难得天资,竟真的要舍了修行入红尘?
绪智觉得惋惜,他甚至不懂他为何不能自私一些,若是让自己救他出去,反倒比救那百人容易得多,甚至今夜此时,他便能带他离开。可这人宁愿舍了自己,全他人周生。
他不解,因为他是妖,妖若于凡间修行得道,那是千难万难的,需得求个虚无缥缈的机缘,想要飞升仙圣,更是九死一生,劫劫难料。所以他从来都是将自己放于第一位,凡事谨慎,时时自保。
若他有未了这般天资身器,他绝不会轻易舍下。
修行之人,不是先渡己再渡人吗?似他这般,不过是再惹红尘,又陷业力,有何用?
未了听得出绪智的诧异,也察觉得出对方的不认同,可他本就不需要他认同,只需要达成合作。
他微微压低眼眸,墨瞳澈如寒潭,不容动摇,“只此两件请托,事成之后,禅师自会得偿所愿。”
绪智知道,对方心意已决。终归是他人之因果,他又何必干涉?想通了这点,便咽下叹息,起身离去。
只待熹微破晓,独坐彻夜的未了,才迎着入窗的晨风,饮下面前那盏凉透了茶。
入喉寒彻骨,似将悲喜一并封存,竟叫他呼吸稍畅。
……
便是自那夜起,他多了饮凉茶的习惯。
手中的玉石串捻得温热,面前这盏新茶却还未到他想入口的程度,房门便被叩响了。
“驸马,婚服尺寸已改好了,”门外侍女低声请示,“可要奴婢替您更衣试试?”
“不必了,放在偏殿即可。”未了淡淡回道。
“是…驸马…”
察觉到侍女的应诺有些迟疑,未了敛了思绪,借着半阖的轩窗朝外探目,果见前殿廊下,一抹妃色倩影。
心下微沉,连眉眼也压低了几分。
“还有何事?”
大约未了自己都没能察觉,再开口时的语气,远比方才漠然许多。
“回驸马,是…”
“圣子,是本宫。”
回应被另一个声音拦截。
殿门外,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计划行不通,盈时索性自报身份。
时过三载,帝姬出落得越发明媚,似那枝头含苞微绽的海棠,绿鬓朱颜,由浅复浓,正是秾纤适中跃跃撩人的好时候。
只是本该仪态落落,偏每每同这殿内之人相处时,都失了沉静,内也怯怯,外也怯怯。
明日,她便要同他完婚了。
盈时很清楚,若非为救同门,他是不会应下这婚约的。原以为,她同他朝夕相伴,予他真心相待,日子久了,总会换来他的一点倾心。
然而她等了三年,他也熬了三年。
她想,他大约是六根清净难染红尘之人,便也罢了。
直到她瞧见他浅浅着墨描绘的画像——神女倚案侧卧,素衣青灯,垂落的乌发遮住了容颜,却掩不住容色……
她才意识到,他并非无情佛陀,不过是情丝未系在她这里而已。
那是她唯一一次失控,愤怒、妒忌、不甘,种种怨恼焦灼着,她将他的墨迹撕毁,焚烧个干净。而他什么都没说,也未阻止,只是从那以后,他虽没再画过那女子一眉一眼,可也不再对她展颜相待…
情之一字,终究一笔难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