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入了自在境,太过惬意,稍不留神,竟让不足道的山野浊息钻了空子,在识海内织出魔障,将他困了个严实。
魔障这东西,成因复杂而诡变,是断不好简单划分外道和内因之别,且惯会乘虚而入,奸猾难缠。
小寅初发现无面道人时,他虽已在林中风吹雨淋了数日,可识海中的他,却是与魔障缠斗了百载有余。
正是小寅初那不得法的一通拍打抚探,将他识海处的浊息困瘴撕了个开口,才使其灵台重塑清明,也算是助他击退了魔障,跳出定境,得以苏醒。
道人看着眼前的背篓小儿,一双受了惊的墨瞳眨巴眨巴,忽然忆起早些时日抽的出行签卦——远行生变,得遇笸箩童子,逢凶化吉。
原来竟是指这般。
道人一眼望去,即瞧出这小儿慧根颇深,又是个断情绝欲的寡命相,便生出了收入门下的心思。以他尚还算有些用处的声名,许他乱世安稳,权当报答小贵人的相助了。
无面道人虽是个行事古怪的,但不失章法。他先是随寅初来到刘家,当着刘父和余氏的面,耍了番儿仙者之道,又断言寅初命格,唯有从玄门潜修才可保其安康长寿,最后再将收寅初为徒的决定告知二者。
余氏对这神神叨叨的道人算不得十分信任,但对方若是能将拖油瓶继子带走,她倒是很乐意。无奈刘父不愿,他的长子,虽自小体弱多病,可也不能白白送去山里修行。无面道人却叫二人安心,他收寅初为徒,传道授业,但并不会将其带走,他自有教导之法。
不过这全程,似乎也没人询问过寅初自己的意愿。但他晓得,跟着道人修行,至少能读书识字,这可是当世寒门可遇不可求的机遇。
这么一来,寅初居家修习,也免受亲人离散之苦,而刘父为着长子安康,对于从师修行一事,便也妥协了。
且说无面道人收徒一事,早先世人也仅是听听传闻,但并不知晓徒儿是张三还是李四。
直到十年后,寅初出师。
原是被水竹堂请去讲学的无面道人,在现了个身后,却转而将自己的徒儿引荐过去,代替他讲授。
寅初由此算是正式揭开了无面道人弟子的名号,顺势成为水竹堂炙手可热的经道学士。
这一教便是八载。虽比不上纵横南北的佛道名士,但在淮阴之滨也是小有盛名。慕名而来的学子文人,常常将水竹堂拥得水泄不通,或是求学,或是求辩。
当然也有愼县之外的学肆堂馆延请他前去,只是无面道人曾与他定下门规,终生不得离开愼县远行他方,亦不得投入门阀参与权势纷争。
为着守师训,寅初委实开罪了不少权贵,就连延请他的水竹堂,背后的虞周几家,也不免对他生出些怫然嗔语。
如此非官非贵的清流寒门,在自家地盘上享有盛名,却始终不入自家的门客,打个不那么恰当的比方,这就跟秦楼楚馆的头牌对外挂着自由籍契一样,又没约束,又失掌控。
所以寅初的日子,若说十分顺遂舒坦,那是虚夸,坑坑绊绊常有常新,但不失为平安舒逸。天下不如意,恒十居七八,人之短短一世,更是如此。
……
“这已算是上乘佳选了!”白不解忍不住抬高了声音,身上的环佩都跟着摇摆回荡,“你要晓得,无事赛神仙!上一世他那圣子命格尊贵无比吧?可不也是落得个、啊…是吧,”眼见杂毛狐狸眯起金瞳,露出尖牙,他识趣地含糊带过,调转话头,“那这一世,他虽出身清贫,但整体上…我这不好同你细说,但你且安心,绝对稳妥的。”
十三闻言,半信半疑地收起威胁,她倒也不认为他今时出身有何不妥,只要他能随心随性,安然走过这一世就好。
第114章 狐盯——
十三没有即刻同他相认。
她自是想冲上去,兴高采烈地唤一声小和尚,但事实上,他已不是了。
那是未了的转世,前尘尽忘的一个人,她究竟该以何面目、以何身份去同他相认?
南楚圣子未了,终究不过是他的凡尘一世,种种过往,身死寂灭,如烟消云散。不能因为她相识的是未了,便妄图使其生生世世皆是未了。在这点上,她还是拎得清原则的,她只要清楚,他曾是未了便好。
毕竟他的灵魂记录中,永远会有未了的那部分,如此,便好。
正如白不解所言,她断不可使他恢复从前的记忆,那是扰了他轮回进程。未了的元神,既是上界的尊者,那么他入凡轮回,恐还带着某些使命也说不定。
虽说自未了身死那刻起,十三便猜测,他同她许是早有过往业力的牵扯,但也仅仅是推断而已,真相依旧成谜。
既不能令他恢复记忆,又怎算得上相认?若非相认,便只能重新相识。
可这相识一事,又叫十三犯了难。
难不成要她上前直接表明身份?讲自己是只外域灵界、前来寻他报恩的狐狸?还是扮作凡人与他接近?
十三踌躇不前,进退两难,索性跟在刘寅初身后,一边观察这个同小和尚大不一样的人崽子,一边暗中伺机帮些小忙。
多少有些可惜!
狐狸不禁感叹自己来得太迟了,早便错过了奶娃娃的时机,从前的那数载本就算不得丰富的经验,眼下更是派不上用场。
但她可不是只摆烂的狐狸,眼里始终有活儿,兢兢业业扮演着‘无形’的守护者。
额,姑且是这样没错…
寅初在水竹堂的讲学,是每隔两日一授课,每课时半日。若是没被学生拦住答疑解惑,他晌午便能下学而归。其余的日子,他大都往返真隐山,替家中的面肆采集野味,以用作熬制汤底的辅料。
闲暇时,他或是同人下棋,或是躲去千黛湖畔垂钓。偶尔也会有些个锦衣玉袍打扮的雅士寻来,与他闭门畅聊三两个时辰,直将浓茶饮至寡淡才意犹未尽地离去。
某种程度而言,寅初的生活比之从前的圣子未了,平静的不遑多让。以至于狐狸一度觉着自己实在没什么用武之地。
不过,她也并非什么都不能做。
比如寅初的继母余氏,对他多有苛责,常常冷眼相待,残羹以备。
十三不懂她为何不喜寅初,当然,她
也并不关心是何因何由,从前且不提,但于她眼前欺负她的人崽,那断断是贴脸薅她狐毛的行径了。
所以每逢余氏找碴不善,十三便会施些术法对她小惩以戒——
或是令她噎膈不止,无论喝水饮醋怎么折腾都不管用;或是让她哑语禁言三五日,任哪个杏林疾医前来望问,开多少种汤水药石,都不得见效。
十三在暗处看热闹,直待解够了气,才会将法术收回。
有时,狐狸也会在余氏和刘父准备出摊营业时,专叫她肚痛腹泻,次数多了,刘父便有些不耐,少不得斥责抱怨几句。他总以为余氏故意拖沓。毕竟只见她面红耳赤地干号,并不似难忍痢疾的模样。余氏解释无用,不得不受着闷气。
总之,只要她折腾寅初,十三便会折腾她,久而久之,余氏自然也察觉得出事情多有古怪。她忌惮着,便也不大敢再去轻易招惹长子了,却又忍不住暗自嘀咕,琢磨着寅初定是跟着他道人师父习了什么邪门术法,专来报复自己。
如此一来,她心中自是对这继子又添了几分厌弃,嫌隙与日俱增,便少不了吹起枕边风,寻思着将寅初赶出去自立门户,也全个眼不见心不烦。
却说寅初这头,毕竟师从无面道人,除了研习儒释道经典,对于奇门术法,他虽不精,却也知晓一二。以他浅薄的见识,尚可瞧得出余氏身上的怪事,多少与自己有些干系。饶是从前便知两人命格相冲,但并没什么大碍,然而近来生出的这些古怪,叫他不免忧心。
刘寅初:莫不是天象有异,冲撞了什么,以致厄运激生?
十三:……
几番猜忌下来,不免生出了独居的念头。再者,他自然也察觉出余氏的心思,便索性遂其愿。
于是乎,寅初借着讲学之职,在水竹堂后巷,赁了间独院旧屋,搬离了刘家老宅。
说来也是,他于这些玄异之事上,从来只会躲灾避难,并不知化解的门道。盖因他师父规矩恁多,除了守着不得远行、不得入仕的门规,还明令禁止他深入易学玄术,若有破戒,是真的会受罚。
好在他也不是那般叛逆,不让学便不学,也生不起执念。
是无面道人藏私?非也。
“察见渊鱼者不祥,智料隐匿者有殃。凡人习此道,招灾短命!”他师父如是道。
年幼时,寅初或还有些不解,但随着他心智渐渐长熟,倒是很看得明白他师父的用意——便是万般皆为他安康长寿。
平凡无事,好好活着,不就是仙人所求?
且说寅初自立门户之举,刘父没有阻拦。也许是受够了余氏在耳边的聒噪,抑或是觉得,寅初离家方能过得容易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