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实际上,是因未了的转世被安排在这一时空界域,成为寅初,才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刘父和他妻子的命数。
白不解同她讲,此种情况,都是生死簿上做了业债相抵的结果。
正因如此,十三才会觉得刘父本就应当对寅初好些才是。
而余氏,也不该那样过分。
十三忍不住追问:“就为着你小时候,她对你还算良善?”
寅初沉吟片刻,才缓缓答道:“母亲她一直,是疼爱我的。”
十三诧异,险些甩掉耳朵。
这人崽子果然浑傻的?!
“疼爱?你指的是她常予你残羹冷饭?还是命你无论阴雨寒冬都要去山里挖野菜?”那这疼爱的方式可太疼了,如此反其道,与众不同。
寅初:……
他便知道她会讽上两句,近来她的口齿伶俐许多。虽说不好骂自己,但也不得不叹一句近墨者黑。
“这些不过寻常小事,做不得参考。”寅初一副雅量豁然。
十三忍不住乜挑着金瞳,顿觉爪子发痒,似乎在考虑要不要挖开这混沌脑袋,瞧瞧可是被瘴气蔽住了灵台,否则怎会讲出这般痴言傻语!
寅初捉住她跃跃欲试的手,轻轻按下,安抚道。
“你不晓得,小生如今的安稳悠闲,实则是余弟以命抵换来的…”声音浅淡,有些怅然。
新朝以东周封国而立,既要应付旧周的残势,又要抵御外族胡羯的侵扰,再加之内乱不止的门阀斗争,是动辄干戈扰攘,台城丘墟,朝廷的兵力状况十分艰难。
除了几处随时都有可能抗命造反的强藩以外,东周的军队,既寡弱,又无粮廪。为了解决无兵可用的问题,朝廷只有将目光转向逃亡南下的流民。
而淮南诸郡一带,已庇托予士族大户,享受着新朝的待遇,且有着定居营生的流民,便成了首要的征兵对象。先使之著籍,再征以为用。若想要有所倚仗,坦坦荡荡地安居于此,便要顺应朝廷的诏令,也要顺应事态局势。要么倒向新帝,要么依附门阀,就普通百姓而言,区别不大,只看哪一头给的生存空间更大。
无非是站着活还是匍匐前行。如今的世上,原本就不是清贫人家自愿与否的事。
兵力匮乏,二丁抽一便是常规。而有了兵籍的,独自立户,不与民同。父死子继,世代为兵。
刘家父子三人,父年迈,刘寅初作为长子,合该入籍,却因羸弱多病,如不胜衣,名额便落到了次子刘合意头上。
乱世为兵,自此后,生死便全交托给了苍天,半点不由己。
“这也是无法,今时之局如此,又怎好说是以命替你?”十三不赞同他莫名其妙地为自己套上仁义道德的枷锁,“毕竟你又不是自愿体弱多病的。”
寅初摇摇头,接着叹道:“因为合意的名字,是母亲填上的…”
他的确身不足健,但并非完全达不到应征的条件。只是他去,便等同于入了鬼门关。未及大敌当前,他就得折在跋涉途中。
可这本就是舍一人换全家安生的买卖,按理说,将他这病秧子送出去是最为划算的。然彼时,却不知余氏怎就鬼使神差地将亲生儿子推了出去,换下继子。
也是赶巧,征兵的诏令下来时,寅初正因入山淋了雨,染上风寒,卧床已有半月之久。县尉来要
人,余氏又将妆粉在寅初脸上敷了一遍,才引人入室查验。县尉探头一瞧,只见个脸如草木青灰,躺在床榻之上,似有出气无进气身将就木的瘦弱少年,谁还会征这般的入伍?连门槛都没踏进去,便摆手摇头地退了身。而刚刚到了年龄的合意,则顺势成为人选。
彼时余氏只说,“吾儿合意,生得身长体壮,孔武有力,又同镖局的陈师傅学了拳脚本事,去到军中,定能有出头之日。今后若能挣得一官半职,也算光宗耀祖的美事了。”
可任谁都知,这光宗耀祖的前提,须得有命才行。
原因究竟是哪个,没人戳破。无论外人如何笑着应承附和,家中这几口,却是心中有本明账的。
寅初入伍,铁定是无命归来,而合意尚有自保之力,至少,他去,家中都还有盼头可言。
“母亲心中是极苦闷的,旁人又如何能感同身受。”寅初的声音有些凝滞发紧。
他明白余氏的心。
大抵是既舍不下他去送死,又无力相抗,便只有忍痛将尚有生还可能的合意送了出去。可如此一来,每每瞧见寅初在家中过得安然,她便会想起自己身在军中命悬朝夕的亲子,又叫她如何不生出怨憎来?
她怨寅初,也怨自己,更怨天命不公。所以她更见不得寅初过得舒坦,苛待折磨他,也是以此来消解自己内心的煎熬。
十三多少有些意外,她倒不曾了解过竟还有这一层缘由,当初实在匆忙,便也没寻白不解探听更多,以为知道寅初的事便足矣,她并不关心旁人如何缘何,不承想却漏了个要紧的。
“你既这般说,我自然不会再捉弄她了,你且安心便是。”
她虽不情愿,但这毕竟是寅初与余氏的因果,她能帮他一时,却也是扬汤止沸,业力问题还是要靠他二人自去化解。
寅初甘受余氏的刁难,约莫也是他方才所言的,想要以这种方式去感同身受,化作抵消吧。罢了罢了,大不了他受苦后,她再与他从旁补偿好了,总得让他自己心中也得到平和才是。
寅初侧目而望,神情微微怔忡,随即又换回那幅悠然澹澹,将话锋一转道:“如此,水竹堂里,小生的那几个顽劣徒儿,如是或也可手下留情,莫叫他们彻夜背书了吧?”
“你怎——”十三金眸一竖,瞪得溜圆。
待瞧见对方那一脸‘除了你还有谁’的了然,她忽然觉得自己的牙齿也有些莫名发痒……
十三没有否认,转而哼道:“呵,你莫不是生来便喜受虐,自家人便算了,总不好太过计较,可虞家、周家那几个纨绔小儿,仗着家世,目中无人,嚣张跋扈,其言无礼,其行不如山野猴孙,每每欺辱同窗,戏耍师长,你却为何也不许我教训?”
这还真是不好否认。
毕竟从实际情况来看,他虽谈不上喜欢受虐,可似乎又的确是一直在受虐。
寅初先是愣了片刻,当真客观地思索一番:自己的形象竟这般糟糕了?不妥不妥…
他手指交握着,轻轻点动,稍感失策。
“非也非也,哪里就到喜好受虐的程度了?咳咳,”随即清了清嗓子,为自己打着圆场,“我这般,也不是替他们求情。你也晓得,他们是‘仗着家世’的。不巧,如今的世道,家世往往便是底气、是前提,他们的确有这般行事的名位本钱…我虽担了夫子的身份,却为寒门,出身清贫,只是有幸得遇贤师,读了些书,晓得些经道典籍,借着家师的名声才谋得讲学之职。又因家师再三告诫,有生之年不得投入士族成为门客,所以寅初至今也未脱贫籍。在他们眼中,我这个先生学究,既无家族仰仗,又无靠山所倚,自是好欺拿的。不过,”他薄唇轻扬,几分哂意并着几分随意,“这些个世家子弟,虽说目无三尺,言行无端,但也是有优处的。”
十三眯眼:“什么优处?斗鸡走狗眠花宿柳,纨绔之事无所不擅的优处?”
简直比那晏缇屾还不如!
寅初便晓得她不知里头的权衡,解释道:“如小生这般清贫寒门出身的,不乏莘莘好学之辈,奈何求问无门,抱憾终身者常有。州郡下属建立的学塾,乃是朝廷选拔人才之所,却也是将寒门拒之在外的一道关卡。民间私学虽日渐兴起,然多以世家大族创办,本质上,也是世家子弟受益,同样限制了寒门生的求学。偶有开放旁听的学塾,可少之又少,在这愼县,能做到此事的,除了城北的松韵院,便只有水竹堂了。但松韵院为沈家独大,所以常有世子弟赶人的情况发生,而水竹堂虽是虞家创办,后又与孙周几家相融合,今时今日,反倒是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开放。各家子弟聚在一起,本就是爱热闹爱凑趣,若有寒门远客前来旁听,光是学子人数,便够学究先生们应对不暇的,那些顽徒也就没了被监看的烦扰,人越多,他们玩得越自在,既得了甜头,便也不会生出赶人的心思,顶多讥笑嘲讽几句,又有何要紧?这几乎是多方受益的美事——”
他掰着手指头与十三细数着,“纨绔小子们既应着父母之命来了学塾,又依着意愿玩得尽兴;寒门学子能无所顾虑地旁听思学,又不必担心被撵走,若是自己擅于交际,或许还能同某位世家公子结交上,成为其门庭幕僚,往后进取,亦是故吏之身;而小生我嘛,能讲经,能授业,为学而来的,我便与之分享所知,不为学而来的,反正交了束脩贽礼,学与不学小生都不亏。”
十三满目诧异:“所以你讲这一番,只是为了告诉我,即便你受着虐,也不亏?”
……总有些难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