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虽不至这般色令智昏，但也是不知不觉便默许了如意的靠近。
只不过近来，她总觉着小丫头常常欲言又止，似乎想问些什么。
……
这日午后，如意拎着食盒推开小院的大门，而十三正倚在藤椅上，借着树荫乘凉。即便离老远就察觉到来人的气息，但微风轻拂，暖日绵绵，实在是惬意得很，她也就没费力气躲避。
如意瞧见树下那抹身影，即刻弯起了月眸，衔着恬静的笑意走上前去。
“正想着姐姐若在便好了，这么看来如意还是有些许愿的本事的。”
十三不由腹诽：……这话酸的，她又不是织女，见一面还需得许愿……
这般暗自吐槽着，她掀起一只眼，瞥见如意手里的食盒，忽觉眼皮弹跳，头皮发紧，凉凉吐息，“若还叫我喝那些奇怪的汤羹，我不介意让你尝尝愿景破碎的滋味。”
“冤枉死了，”如意假意委屈，俏皮地撇撇嘴，“既知姐姐不喜，如意又怎会端来那些烦你。”
十三冷笑：呵，难道不是因为你会的那几样都已经逼狐尝了个遍？！
这几个月她可没少受折磨，就连寅初都不免怀疑，如意究竟是在讨好她，还是在捉弄她……
人界的吃食，本就不惧什么灵力，对十三而言，入口寡淡，实在没什么吸引力。至于馒头和白粥，因为那是未了曾经很喜欢的东西。
如意已将十三的脾性摸了差不离，也不在意她的态度，不慌不忙地将食盒打开，端出里面的瓷碟放在小桌矮几上，解释道：“如意听兄长提起姐姐喜欢吃点心，便自作主张弄了些玉竹秋栗酥，这时节的栗子甘甜，玉竹温补，两厢做酥正适宜，姐姐尝尝可还行？”
不若拇指宽的酥，粉白外皮开成五瓣梅，露出内里包裹着的层层金黄，中间嵌了半颗饱满诱人的熟栗，散发着阵阵浓郁香味。十三那句刚到嘴边的拒绝又吞了回去，这味道，叫她想起那时在谷县，休言起早排队买回来的竹栗糕……
心念微动，十三伸出手，拿起一块酥，送入口中。外脆里糯，满口香溢，秋栗的甜腻被玉竹冲淡，反倒添了层清爽。她品得仔细，却并不矫揉造作，不过三五口便分完了酥，擦掉指尖的油脂，直待口中清净，才对一旁等候点评的如意言道：“还不错，尚可。”
如意闻言，展颜笑开，“姐姐喜欢便好，下个月便是中秋了，届时我再多做些月饼，姐姐可还有喜欢的馅料？”
十三眉峰高挑，拂袖道：“叫我如是即可。”
不必要姐姐长姐姐短的，怪得很……
如意微讶，而后抿唇，弦月似的水眸又弯又俏，“好，如是。”
她心思灵巧，自然听得懂十三话中之意，也乐得迎合。
十三扫了眼瓷碟里的酥，忽而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你可听过云芽木樨糕？”
“云芽木樨糕？”这名字听着陌生，但若单独拎出来，似乎…
如意沉吟片刻，“可是木樨花做的？云芽…可是茶？”
十三不确定道：“木樨花没错，云芽的话……约莫是这两样吧…”
如意又问：“若是这两样做糕倒不难，如是可还记得口味样式？”
十三思绪有些恍惚，似是陷入回忆，喃喃回道：“又白又软，有些糯，有些香，蒸熟后便是淡淡甜……”从前有人，还会在那糕里填上许多蜜糖……
如意眨了眨眼：“……”老实说，她竟有些怀疑是裹着月桂花的馒头…
“咳，无妨，明日我试试便知。”
十三回过神，金瞳晃悠着微芒，有些期许未出口。
如意却调转了思绪，看向她，抿着唇瓣，欲言又止。
狐狸自然察觉，长睫半掩，“你近来总是这副神情，到底想说什么，直言便是。”她今日必得看看这小丫头在琢磨什么。
“哪有！我就是想问问，”如意腾地红云浮面，舔了舔透粉的薄唇，声音轻柔，却含着些不易察觉的紧张，“中秋快到了，既然如是在这里，且不知…不知十三公子可还会回来…相聚佳节？”
十三眉梢轻挑，她竟没想到这小丫头还记着只有一面之缘的‘自己’。
“你想他来？”
如意的脸颊被染得更红了些，神色稍显慌乱，连连摆手，否认着：“不是的，就、就只是问问，如意也好提前备足酒食招待，毕竟、毕竟都是我哥的同门，且上一回，十三公子送了许多礼物，如意不好白拿，总、总得找机会回礼才是……”
越解释越暧昧……
十三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他被师父叫回去闭关了，怕是很难再入俗世了。”
清冷无波的声音打断了少女的絮絮不休。
如意微滞，瞳仁轻颤着，若有似无的红意渐渐散去，直至褪尽。
半晌，她故作淡然地牵起嘴角，轻阖长睫，“嗯，那便无法了，就当是如意得了便宜了。”
十三凝眸看向蓦然落寞的少女，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些不大上台面的事，比如不告而别在这人界算是极不礼貌的行径了，而叫小娘子露出这般神情，自己的行径除了不礼貌，更多了分不着调。
半晌后，金瞳浅转慢移，十三单手绕到身后，旋指一捏，从须弥袋里取了瓶美人花露，便是从前她予盈时的那种。
“小丫头，接着。”她将瓷瓶丢给下意识伸出手的如意，“这香露可滴在口中，也可融水敷面，来得匆忙，便做见面礼了。”
如意：……时隔半年的见面礼？
怔愣过后，倒也不那么在意，这般做事也的确符合对方的性子。
十三：“还有，”她顿了顿，难得换上一副认真，“不是便宜，所得皆应得，那是你的福果。”
如意怔忡，心底蓦然涌上一股暖意酸涩。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玉瓶，呢喃着：“也是奇怪，总觉得与姐…我是说与如是，很投缘。”
十三眸底的淡淡金色忽明忽暗，衔着丝琢磨凝向对方，心想：的确是有些缘分，但只怕，不会是你喜闻乐见的那种缘分……
如意也回望着十三，探究地盯着那对浅金瞳，似妖非妖，似兽非兽，更不似凡人该有的瞳眸，心中不是不疑，但……
像是被看穿了般，只见金瞳的主人缓缓逼向她，挑起嘴角，“小丫头，不该问的，莫问。”
一字一句，语调极轻，声音却又低又沉，偏偏尾音被卷起，将这威胁说得颇有些哄骗蛊惑之意。
邪魅，压迫，不容抗拒。
如意心头一悸，方才那一瞬，她似乎将她，认作了别的谁。
说不出的古怪，就好像记忆的深处，曾有过相似的画面，可她的确是，今生与她初相见。
第126章 须眉老者
同往常一样，午休后，见天气不错，寅初便拎着他略显简陋的渔具来湖边垂钓，还未走近，就发现自己的‘专属位置’被占据了。
那人头戴宽檐斗笠，单手提着鱼竿，坐在岸边，守着湖面的点点波澜。他右手侧的几步外，另摆着把芦草编的小马扎，似乎特意为谁而备。
寅初脚步微顿，眼底有意外闪过，随即提步向前，朝那人走去。
“许久未见，老先生一切安好？”
他将渔具搁置一旁，向人问安，尊敬中透着亲近熟稔。
“哦呀，一把老骨头，硬着呢。”须眉抬了抬斗笠，仰头瞥向寅初，露出下巴上的三寸须，打趣道，“老夫寻思今日这般好天气，你这后生怕是不会错过的。”
“哦呀，”寅初学着对方的语气，假装感叹，“晚生也就这点喜好了，倒禁不住您老咂摸。”
“嗬！”须眉故意唬笑了声，随即指着旁边的马扎，示意他安坐。
寅初顺从，亦不忘施礼称谢。落座时，他下意识环顾四方，在不远处的杨柳枝干上，捕捉到那抹若隐若现的倩影，视线稍作停留，便收回至眼前。
眼前的须眉老者时隔一年突然回到这里，想必局势到了他不得不做决断的时候。
……
寅初头回遇见须眉时，老人同现在一样的装扮——身着黄琮玉色的儒衣长衫，浆洗得有些泛白，虽旧但处处透露着洁净的气息；一顶斗笠松垮地戴在头上，帽檐宽敞，不止能遮阳避雨，若他不抬头仰面，外人是难瞧见容貌如何的。
但显然，寅初算是那个幸运的外人。
之所以称其为须眉老者，是寅初综合了对方的外形特征而取的代称——长须长眉，年逾五旬，毕竟他并不晓得对方的真实姓名。
当然，也可能是瘦削凹陷的脸颊，让他看起来更显年纪。
老人五官不似江南人柔和，却也不粗犷，只多少有些锐意棱角。他有一双狭长的眼睛，灰蒙的瞳眸布满琢磨深意，当他盯着人看时，总带了几分审鉴的味道，甚至会让对方不由自主地生出自证清白的冲动。
他须发灰白，不算茂密，但梳理得十分规整；那对入鬓的长眉很有特色，宽窄适宜，眉头压得很低，随后斜扬向上，却在逼近眼尾、于眉骨的最高处画出山峦之巅，终落座成峰，而峰脚处，几抹长丝缠绵延续着末路浅径，似乎在未见之处，依旧连着另一重山；有几根眉须的长度实在离谱，或扬起，或垂落，像远山上舞荡的枝条，过于突出，又很具气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