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下唇比上唇厚出许多,面无表情时,会显得很深沉肃穆;胡须环绕着唇周,也是齐顺有序,下巴上的山羊胡不算长,约莫三寸左右,在收拢的末端微微翘起,但见他时不时捻抚的手指,也晓得那微翘是如何来的了。
须眉从没表明自己的身份,连个表字代称都未同寅初提过,只言自己是个樵夫渔客,任寅初唤他老先生…隐瞒身份的意图是半点不掩饰。
即便后来,他能看得出寅初早就猜出了他的身份,仍旧对此只字不提,拉着对方讲那彼此心知肚明的指代故事。
须眉觉得这很公平,毕竟他也从没点破过寅初的身份,比如对方口中的师父是那位隐世宗师无面道人,而寅初则是水竹堂深受追捧的玄道夫子。
……
且说二人初次相遇在这湖边时,须眉先一步占了寅初常驻的垂钓圣地,而寅初对这位忽然出现的陌生垂钓者毫无印象,却也没多想,径自走向一旁,在与其隔了两三棵绿柳的荫地处垂竿落座。
渔翁落竿后,大都不喜被扰,寅初自然不会上前凑没趣,他轻手轻脚地动作着,静守在自己这方水域。不远处的湖面不时激起波澜涟漪,伴随着提杆收获的感叹,和鱼儿被送入篓中的叮咚声。
是个垂钓高手呢——寅初这般想着,依旧安静地目视前方。
直待一道视线投射在自己这处,逡巡了半晌未有离去之意,寅初手臂微顿,适时地转头,迎向目光的源头,见那渔翁侧身抬首,透过宽大的斗笠打量着自己,见他回头相望,抬手移了移斗笠,却只露了灰白长须。
寅初将这举动看作‘并不愿交流’,也就没言语,只是不失敬意地颔首施礼,算是萍水相逢的问候了。
他以为两人的交集止步于此时,却不知片刻后,阿翁竟撂下自己的鱼竿,踱步至自己跟前,步伐甚是稳健。
寅初不明其意,但依旧置竿起身,拱手礼拜,“老先生有礼。”
“哦呀。”阿翁含糊应着,单手虚扶,示意他免礼,这才将斗笠移向后颈,露出面容,却是位精神矍铄的须眉老者,长衫素简,亦掩不住儒雅气度。
他过来,是因在一旁许久也未见寅初有收获,原以为年轻人初习垂钓,想着指点经验一二,待观察后才发现,对方的钩子有些门道,心中不免生出些异样。走近看,又见其仪表不俗,坐如玉松,立如青竹,俊逸潇洒,绝非乡野间的等闲之辈。
他竟不知区区愼县还有这般不输七贤的人物。
须眉老者这般思量着,顺手指了指寅初的鱼竿,开口道:“直钩无饵?但不知秀才此举求的是愿者上钩还是为觅伯乐。”
“惭愧惭愧,却叫老先生看了笑话,晚生垂钓只是消遣,寻一静,得一定,已是所获颇丰,本不为鱼鲙之鲜。”
坐忘之道?
须眉老者眸中似有讶异闪过,侧首凝眸,将遮光的斗笠向后移了移,暗自打量着身边的后生小子,原以为是个读过几天书的落魄秀才,不曾想,这言语中还有些能探究的东西。
老者来了兴趣,索性将鱼竿搁置在鱼篓上,拉着寅初聊开了。
“你既求静定,何不去那山林溪谷中禅坐?岂不是入境更便宜。”
寅初认真回道:“诚然,禅坐入定是致虚极的妙法,但晚生觉得,守静笃,不该拘泥于外界环境,时时事事,于瞬息间,皆有道法可寻,譬如睡着时,醒着时,用膳时,如厕时,喜时,忧时,哀时,怒时……道心静定,既在长久,亦在朝暮。”
也许是老者提问的神情不似玩笑,又或者水竹堂里讲学久了落下的惯性,以至于寅初回应起这类问题时,总会不自觉敞开话匣,回过神来,便觉冒昧,“…晚生修行不足,拙见狂言了,老先生莫怪。”
“闲谈需畅言,不必拘着。”老者闻之兴致更浓,摆摆手,意欲打消对方的顾虑,“老夫听得出,你对玄学经道有所钻研?”
寅初谦道:“只是略通。”
老者似乎许久未遇见这般叙话投机的小友,于是乎整个下午,他都在拉着寅初畅谈儒释今古,经道玄学,全然忘了来意,将垂钓搁在一旁孤独纳凉,直至日落西山,一老一少才意犹未尽地道别。
寅初原以为不过萍水相逢,却不想次日午后,他再次遇见了老者。对方竟是特意在此等候,还多备了个小马扎,他一到,便被拉过去同坐,不消说,又是畅辩几个时辰。
接下来半个月,皆是如此,只要寅初去,便能遇见须眉。也算不得是提前相约,毕竟须眉只问了寅初何时会去垂钓,但并没说自己一定前往。
对待自己的事,须眉一向有些狡猾,浅谈辄止的作风,就像多日来的畅谈,他总会巧妙地避开那些会透露身份的话题。
当然,他也没有追问寅初的身份,虽说寅初并没觉得自己有刻意隐瞒什么。
自己不过一个偏居在乡野的讲学夫子,他称他后生秀才,他称他长者老先生,如此刚好。
但事情并没有止步于君子之交淡如水。
忽有一日,须眉不知兴致何来,临
岸支了张食案,寅初来时,那酒食小菜都已经摆好了。
寅初不明所以:“这是…”
须眉捻着微卷的须尾,眯眼笑称:“今日难得的卷云蔽日,歇歇不钓了,你同老夫吃盏酒。”他头上的斗笠早已摘下,身上的长衫换了件苍灰色,但依旧是浆洗过度的样子。
寅初心想,这半个来月光顾着言语,可也没见您甩几次竿,哪来的歇歇?
但嘴上却是不能这般说的,只得恭敬不如从命地落座,识趣地为须眉斟酒。
一开始,须眉还同往日一样扯些经典闲聊,三五盏下肚后,这话锋渐渐偏了轨,竟提出要给寅初讲故事。
“话说,东海老龙王有八个龙子,分封海域八方,各自为政。”须眉脸上的沟壑被酒汤熏染,眯起的双眼却依旧是带着清醒思量。
寅初心头微跳,浅咳一声,“晚生记得,龙生九子…”
“老夫这故事里,只有八子。”须眉侧目挑眉,眼底的精光分明带着戏谑。
寅初扯了扯僵硬的嘴角,抖抖手里的竹箸,转头看向风平浪静的湖面,突然不想继续听这个故事了……他似乎该庆幸,对方只提及八子,而不是放言兄弟亲族、旁支弱藩……
第127章 刺耳的故事,该死的命运
须眉将寅初的反应看在眼里,也不管对方想不想听,自顾自呷了口酒,继续讲那八小龙子争权夺海的传奇故事。
“老龙王年迈,身体也不大康健,成群的美姬娇妾外加不省心的龙太子叫他十分耗神,以至于一个不留心,感染上风寒,老龙王就命归极乐了。继位的龙太子资质实在平庸,愚钝且胆小,完全抵不过对着王位虎视眈眈的诸位兄弟,更挡不住野心勃勃的外戚,没过多久,便被囫囵着弄死了。而余下的龙子们,争权夺位也进入了白热化,甚至为了拥有更强的战力,竟从外海族系引来援兵,一时间,闹得东海是八方震荡,浑浊难安。
“彼时,夺位的焦点聚集在龙三、龙四两位龙子身上,一位足智多谋、外戚强悍,一位骁勇善战、拥趸众多,几乎是两两相争必有一伤的结局。然而如此具备开局优势的两位,却少了些天机。
“就在诸众以为取得阶段性胜利的龙四即将成为东宫之主时,不料峰回路转,龙四遭遇外海之敌的反水偷袭,不仅丢了北域的龙宫本营,还命丧逃亡途中。而这在风雨中飘零的王冕最终竟落在了寂寂无闻的小龙子龙八头上。龙八海域封地十分偏远,一众游兵鱼将十分不顶事,所以他早便听从辅臣蟹公的建议,投靠了最具王者气度的兄长龙四,多年安守在南域,服从兄长的各种调令,岂知天地一换,阴差阳错占了机缘,半推半就竟成了龙王,虽说只是统御半壁东海的小龙王。
“初时,从偏安一隅的封地举家迁往南域之滨,是为了替想要争权的兄长铺垫退路,尽可能搜寻更多的征战资源,招揽散兵拥趸。只是,东海的南域自古野蛮生长,基本为鲛鲸鼋鼍这些个古族所占据,一贯不喜东宫的那套管制,早先就闹过独立,好在他们族系间多是狂悖张扬之徒,谁也不甘居谁之下,便被老龙王派来的特使钻了空子,施些挑拨手段,这才勉强镇住。龙八来到这,虽担着龙子的名头,无奈势弱不得宠,又不似兄长龙四那般骁勇,身边能信赖的,只有蟹公,那段时期,主仆两个是名器相予,御榻与共,情义不可谓不深厚。后来,死心眼又不甘心的兄长死于外敌的围剿下,龙八不得不挺身以立王权,毕竟,他若不主动亮出锯齿獠牙,便会落得被旁系吞噬的下场。
“小龙王继位,蟹公成了蟹相,专机政,而蟹相的胞弟,蝦魁将军,一直追随龙四征战,龙四败北后,他率一众虾兵退守,无奈之下不得不低着头颅同兄长一起辅佐小龙王,助其在南域稳固王权。然而想要在南域过得安稳,除了蟹蝦兄弟,同样得仰仗本域的这几脉古族,势必得姻娅相连,主臣相托。蟹蝦兄弟且不论,对于蛟龙鼋鼍这些族系而言,与小龙王交好与否,本质上并不影响他们在这片海域的霸主之位,却有一好处——借王权而制霸东海,正规正统,师出有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