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会是一?”寅初挑眉,眼尾的余光露出了然之色。
“滑头小子,啧,”须眉撇撇嘴,乜乜眼,晓得对方是猜到了他的打算,不由得哼声,“你可当那拉拢是容易事?杂兵散将个个跋扈,以私利为重。”
“重利更好,有奖赏,便有勇夫。”寅初耸耸肩,稍作一顿,继而直言道,“只是老龟自己难有利。”
须眉:“何出此言?”
寅初:“诚之一字,自古好用——以诚表忠,以诚表义,以诚示弱,不为而为,无权即是有权。”
须眉执竿的手微微一沉,凝目而思,这是叫他推功辞名?
的确,若他的风头盖过那几个流民军团将领,势必会引起不满,也不利于谋求合作,更别提共赢了,再者,他更不能在此等关键时刻引安相提防忌惮,毕竟还得指望对方‘背叛’手足同胞呢。
此番若能平乱,自然是好事,但也并非没有风险,流民军与朝廷相携,究竟是引狼入室还是卸磨杀驴,尚未可知。
“只怕是,狡兔死,走狗烹啊……”须眉喟叹。
寅初淡然反问:“可用便可存,莫可用便无存,一味退守,难道就可得长久?”
须眉默然思忖,半晌后,才沉吟道:“也罢,顺势而为,既躲不过这结局,那不如先投诚表忠,也好为身后一众战士谋条后路。”
这句话没提老龟,也没有戳破主角是谁,不知有意无意,但寅初适时甩竿,硬装无知无觉。
须眉:……
……
一老一少就这么守着湖岸聊了半日,直待云霞渐染,日灼青天,才起身道别。
看着须眉拾竿的侧影,寅初心底那阵莫有来的不安再度涌现,说不上为什么,他有种预感,须眉此行,要比他设想得还要凶险几分。思及此,他面向欲将离去的老者,神色转而凝肃,迟疑开口:“家师曾有一语,今恕晚辈僭越,想借来予老先生送行——谦退保身,中庸大道,宠辱不过云烟,遇险亦能禳之…”言罢,他拱手抬臂,深深拜谒,“老先生,千万珍重。”
须眉眸光微闪,深意稍纵即逝,他伸手捻着须梢,从容浅笑:“那老夫,借小友吉言了,他日归来,再与小友垂竿相续。”
寅初看着须眉走远的背影,苍劲沉稳,却似负重山峦。手中握着的玄铜令牌,正面是繁复的纂【蘇】,背面是苏家军的徽纹,这是方才须眉离开前留下的,如此,算是与他表明了身份。
十三自始至终都隐在一旁观望着,直到须眉离开,她才翩跹落在寅初身侧。
“你担心他。”几乎是肯定的语气,话音一顿,她朝须眉离开的方向瞥去一眼,淡淡道,“虽会遭遇险阻,不过他是将材气度、长寿之相。”
宽慰之意很明显,但也是实话。她见过须眉,那还是她初寻到寅初未及相认时,虽说她听不大懂二人的对话,但此刻从寅初的神色里,她读出了他的不安。
看相的本事她只跟六爻学了皮毛,但看个凡人还是不难的,掐指一算,粗浅瞧瞧也差不离。
“哦?”寅初显然有些意外,但转而一想,以她的身份修为,也不算意外,便挑了挑眉眼,忍不住起了调侃心思,“师姐这般神算,那不知小生这命里可有富贵?”
十三当真歪首打量了他一番,回道:“你没有,但你若需要银钱,我可以给你金豆子……多少都可以。”
寅初额角一突:竟还补充了一句……
“那就算了,”他想了想,又询道,“但富贵没得,红颜总该有吧?比方说,佳偶天成的那种。”
十三抿唇:……怎得,想再寻个小帝姬?
眯起的狐眸,浅金倒映着赤霞,鎏光异彩,十分好看。
就在寅初以为自己会挨一巴掌的时候,却听她忽而开口:“我要离开了……”
“离开?!”寅初一怔,赶忙解释,“我方才是胡吣的,你莫恼!若不然,打我出出气……”
十三:???
“你在说什么?我只是暂时离开。”
其实她不大理解眼前人为何这般惊慌,甚至面色瞬间白了许多,但见他如此,她竟有些心头发痒。
寅初高悬紧缩的心这才落回了胸口,暗自吐息,“那便好……”
他有些犹豫,想询问她出了何事、因何事离开,但他很清楚,她大概不会同他讲。事实上,就算讲了,他这四肢无力的凡人也帮不上什么。
落寞悄然攀上眼底,他将目光垂下,注视着她的耳廓,一寸寸平复心绪,也平缓了声音
,“那,何时回来?”
“还不晓得。”十三摇摇头,实话实说。
“嗯,”寅初顿了下,扬起一抹淡笑,“准备何时动身?”
“这便走。”十三始终盯着他的表情,似乎还想捕捉些什么。
寅初不免又是一怔,“很急?”
“嗯,急,”看见他眉间郁郁蹙起,十三有些急切,更想快些离开,“距离有些远,早去才能早回。”她实在不喜这一日抵一年的时间流速……
早去,早回…
似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寅初只觉一阵沁凉甘甜顺着耳目滑入心间,浸入五脏,又卷起汩汩悸动涌向唇舌…
“其实…有件事,我想了许久…”喉咙滑动着,他生怕脱口而出什么,不由摩挲着手腕,试图阻止自己,“待你回来,我们…我再同你讲,可好?”
“何事?”十三眨眨眼,有些好奇,但他的神情又让她不由得紧张,隐在暗处的尾巴不自觉地战栗,酥酥麻麻自尾闾窜入,沿着她的脊骨攀至风池,差点儿逼出狐儿一对。
不知是否他的错觉,她那身水墨绡衣一瞬间变得浅淡清透了许多。
寅初心口微微颤,舔着发烫的唇,“待你回来再说。”
“……”他这般欲说还休,反倒勾得狐狸抓心挠肝,愈发迫切,“罢了,那你好生在家等着,我会尽快回来。”
“好。”寅初温柔应下,那对墨瞳满是缱绻,比之暮色还要浓艳灼人。
第130章 天君的心思
九霄宫内,依旧瑞气氤氲,仙音袅袅,此时的天君安坐在高台御座上,隔着屏风幔帐,聆听太常的禀报,陷入凝思。
半晌,方才开口。
“那凡人的元神若是九重天哪位神佛隐迹入凡,倒也不无可能。”
帝高阳听完太常的描述,心底更倾向于这个推论,不过能叫他这在位的天君都不知晓的,九重之内,无非是天中天、无上天,弥罗玄真的那几位;如若不是九重天族,便是西边梵境的那几尊圣佛菩萨了。
“但不论是谁,即使同酆都冥司打招呼,遮掩命格,那也一定会同执掌天书的司命打招呼才是。”
太常闻言,似乎担心对方有什么不合时宜的想法,出言提醒道:“那两位司命,最是不好相与的,若真想她们透露些神佛自家的轮渡信息,那除非是得天庭诸部共同商讨的事…而今,牵扯到灵魄珠,还需得谨慎才是。”
帝高阳伸出手指,拨弄着玄武兽吐出的香雾,没有理睬对方那多余的担忧,而是另有所虑。
按理说,当年玄狐的灵魄珠是刚刚凝结而成,除了对其图谋已久的自己,还并未走漏风声,应当不为外所知,又怎会同其他天族扯上关系的呢?
思及此,他便命太常在九重和梵境暗中打探一番。
……
几日后,太常再次归来复命,不负所望。
“释天尊者前些时日曾去凡间巡视,据说是托生一世肉身,也不知经历了何事,回来后似变了性子,一直闷在府邸,许久未嚷着去梵境寻迦耶佛斗棋了……迦耶佛一直在梵境,未见他下凡,却也不常去佛会了……”
这东一句西一句的开场,听得帝高阳有些不耐,隔着幔帐,他压了压嘴角,但并未打断。
“……不过南天门的守将说,近来少司命梓良往来梵境勤了些,不晓得是不是对佛理突然生了兴致……但也有宫娥说,梓良女君同迦耶佛座下那位唤作无染的灵镜尊者交情甚笃,素来去得勤……小神听着这里头有些古怪联系,便又去探听了一番灵镜尊者,方得知这位迦耶的独苗弟子也曾短暂地下凡历练过。”
“哦?”听到这里,帝高阳终于挑起几分兴致。
“确有此事,”太常躬身应和,继续道,“且那灵镜尊者并非入轮回转世,而是在迦耶佛的安排下,只封去了灵力修为,以原身神体下凡,浅浅游历了一番。大抵是鸿运当头,令其巧遇机缘,在凡不过短短数载,回来后,修为竟一连突破了三重。小神听闻,他如今正在闭关巩固,已许久不曾露面。”
“呵,倒是福泽深厚了。”帝高阳笑出一丝讽意。
紧接着,太常又言及自己推敲过时日,且不说巧合天意,无染的飞升归位,刚好可对应上玄狐那一次的凝珠渡劫。
“所以,卿家的意思是……”帝高阳身子微微前倾,靠向屏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