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在他竭力驻守金峄山的这几年,频频受外敌和叛军的轮番侵扰,即使他的苏家军已然壮大,但毕竟是由布衣流民组成,到了战场上,无异于赤膊上阵,军资装备皆不足与敌方抗衡。奈何朝廷的精兵本就稀缺,兵力大都集中在江东世家手里,对请战支援一事充耳不闻,谁都不愿意损害自家兵力,生怕权力还未挣到手却先失了己方的实力。而除世家外,便只剩安侯那一支骁勇善战的安家军,但天子却无权支配,事实上早已成了安侯的私兵。
安氏兄弟不傻,新帝口口声声说着御榻与共,实则不只有意无意分权给陈、虞、吴、孙各族,还暗中扶持他的苏家流民军,摆明了是想制衡独大的安氏。这种情况下,又怎能指望安侯遣兵支援?再者,安侯的心一向不在江东,他的安家军剑指北域中原,意欲夺回旧都宝坻,岂会管南都门户危不危。
“河海不枯,鱼虾不尽。清君侧,本质上是清除异己,但对老龟而言,取而代之的代价和难度太高,他手中的筹码不足撬动整片山头的敌人。”寅初语气平淡地点破,不带一丝忌讳,像在学堂讲辩一样自如,“且自古君弱臣强的症结在‘君’,所谓龙脉正统,只是个名位装饰,就算老龟取代了蟹蝦族系,依旧是强臣辅佐弱君,还是会有后来者打着清君侧的口号想要取代老龟,如此循环往复。”
作为老龟本尊,须眉也丝毫不介意,寅初的态度正是他所期望的,客观且平和。
“后生也是这般想的?”他问道,看向寅初的目光炯炯有神,“那依你之见,老龟当如何抉择?”
“与其清君侧,不如求同存异,杀而不清。以柔克刚虽是上策,但不可像小龙王这般一味依赖制衡之策。”寅初顿了顿,试探道,“依老先生故事中所描述的来看,蟹蝦兄弟,性情各异,目标与期许也不尽然一致。”
须眉捻了下胡子,下颌微微斜仰,细长的双眼半眯成缝,显得格外高深莫测,“哦?何以见得?展开讲讲。”他说起过小龙王的犹豫,也提到过蝦魁将军的野心,但并没言及过多蟹丞相的事,他自有思忖,但更想听听局外人的分析。
寅初娓娓道:“故事里的小龙王,固然是怯懦自守的,他最在乎的是保域苟安,能守住南域,延续龙族王权血脉已是不易,他从不期待夺回旧都故里,只期待那些外族乱军不要横跨渡洋来南域侵扰即可,他很清楚自己目前的兵力捉襟见肘。而最具实力的蝦魁将军,不仅志在夺回北域,更企图推翻小龙王、取而代之,且这份野心还在日益膨胀,如此下去,想必不久的将来,此事会焦灼到白热化。
“眼下问题的关键,是搞清蟹丞的立场如何,他真的同兄弟蝦魁站在一侧?晚生听上去,却觉得他更像是个中立的存在,或者说,立场并不坚定,某种程度,也算是在夹缝中存续。他没那般激进,城府较为深沉,似乎更注重家族利益,在南域钻营多年,一步步将自己这一脉立于首位,横亘在其余几大古族之上,手握一半王权,显然守住南域比再回旧都要强。
“再者,从私心出发,相较于迫切希望夺回故里的兄弟而言,蟹丞并不见得期望小龙王被取而代之,毕竟这个君王是自己一手扶持起来并推上王位的,小龙王对自己的信任程度一定是大过对兄弟蝦魁的。倘若当初顺利登位的是龙八,抑或将来再换成其他由蝦魁选中的继位者,那自己便不会有今日的权威和地位…”
安氏于乱战中杀出血路,辅佐周睿帝登上大统,在江东建立新朝基业,这天下姓周,却实实在在与安共享,而安氏,从前是安侯,如今却更看安相,盖因天命帝运降在了睿帝身上,而非安侯择选的那位皇子。
在苏道成看来,安侯必然是有取而代之的企图,而安相的意愿并不明显,就算有,也要衡量他和胞弟的手谁离王位更近才行。
而能否将安相拉入自己的阵营,的确是事态转变的关键。
“老龟能得小龙王青睐,除了佣兵众多,局势使然,但能进入东宫亲近王权,若是没那位蟹丞的松口首肯,恐也无望吧。”寅初话里有话,暗示道。
须眉一怔,不觉再度谛视寅初,感叹后生可畏,也替自己可惜,可惜这般贤才不是自家的幕宾僚属。
……
继那日之后,须眉又来相叙几次,而后便没再出现,寅初推测他大抵是离开此地去江对岸面圣了。
再见时,已过了数月。那次须眉并没有滞留太久,与寅初短暂的叙话中,也仅仅提及了‘小龙王’的处境并不乐观,且对方也并非全然信任老龟,这一点,老龟亦然。
寅初对此理解为,小龙王的信任出于无可奈何,老龟的信任出于谋求生机,二者本质上是同类同质。
苏门本非高门显户,只能算是儒学旧族,但与其他流民军团相比,已是不甚显达的清流。苏公轻装简行地过江面圣,往返淝庐与新都,同时不忘与屯驻在金峄山的苏家军保持紧密联系。而从其口中得知,睿帝将太子托于他,这亦是给予他的最大信任。他们两君臣,不算毫无保留,但的确倾尽诚意了。
彼时,须眉言语间的深意
,让寅初听得出这位雄鹰老者心底的谋算不止三五眼。
没多久,对方便离开了愼县,他也是后来从外来旁听的学子口中得知,苏公不喜入都,专搞基建经营,不是建城,就是修路,航运陆路全不放过,折腾一通却也不如安相动动嘴皮子得的好处多。
寅初闻之,但笑不语。
第129章 等我
粗略算算,他二人距上次相见,已时隔一年之久。
老者不同于以往,面色沉肃凝重许多,这让寅初也不免谨慎几分,那久违的不安似乎也在隐隐作祟。
“还记得小龙王的故事吗?”须眉问。
“印象颇深。”寅初手中握着直钩无饵的鱼竿,回道。
“呵,”须眉哂笑,抬手后移着斗笠,语气里多了分嘲意,“也算值得了,他这一世平庸却不安稳,尽力维持这般局面已属不易,总好过小龙太子甫一登位便陷杀局。”
寅初听得出他的弦外之音,并没有接话。
这一年,安侯反,睿帝忧愤而薨,太子继位,迎接他的是内患外侵,面对此种困境,他手中却只有先帝留下的一张牌——苏公。
早先称病辞任的苏公,不久前,再一次被加授兖州刺史,领军将军,镇守淝庐,捍卫新周门户。
眼下他出现在这里,大概是为回京领旨,思及此,寅初总觉事有异象,不由沉了眉目。
“若是杀局,老先生以为,该当如何破?”
须眉略感惊讶,似乎没料到寅初会先问出口。
“如何破啊……”他看向水雾蒙蒙的湖面,语气似自言浅叹,“其实支持蝦魁夺位的并不多,就连他同族中亦不乏反对者,当然,蟹丞依旧是保持中立,沉默以对。老龟晓得蝦魁将军必反,却没想到他会一意孤行,全然不顾小龙王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将其逼迫至死,三七还未过,便又起兵攻上。老龟固然想辅佐龙太子在这场斗争的漩涡中挣脱,却如头悬利刃,举步维艰。”
须知此时,那些门阀士族虽不赞同安侯夺位之举,但也谈不上与新帝是一条心,因为大家都在等第一个叛乱的贼子出手,那样的话,后来者便可打着讨伐逆贼的名号为先帝复仇,再将自家择选的、拥有正统血脉的傀儡推上王位,自然,便成了一等功臣,又一个‘安氏’。
“……所以龙太子只能依靠老龟这般,出身不算显赫,却手握一众拥趸的散将们。老龟一直清楚,他们这类游兵散将,鱼龙混杂,一步步从外海之敌的血盆巨口中厮杀出来,个顶个不好管教,也不好使唤,但的确是龙太子眼下唯一能支配的兵力了,毕竟小龙王也已经对其考验多年了。”须眉言道。
寅初:“老龟与小龙王,虽境地相同,但身处两端,自是需要时间磨合。”
杂兵散将虽能用,但也因非正规,内里多暴桀之辈,跋扈专横,奸杀掳掠,无恶不作。苏公有信仰学识,对手下的兵卒管教也算有方,但杀人越货之事不能说完全没有,至少可控,有时遇特殊情况,为保己方利益,杀戮也是出路。
从前睿帝不愿苏家军过江入京也是出于顾虑,苏公欣然接受。对于这谨慎精明的老头而言,他原也不想带兵过境,一着不慎,说不定就是拱手送人了。
相互防备,相互猜忌,哪怕只有一点,在面对敌人时,都似一盘散沙,所以也难怪这么久都未能牵制住安侯,如今,形势所迫,如若再僵持下去,恐怕有十倍于对方的兵力,也难保江山。
须眉明白对方所言外之意,但他也有他的顾虑。
“老龟的确有意迈出一步,只是眼下形势更为复杂,他的举动,很可能让原本处于观望中的几方族系筑起防范,蟹丞也会忌惮,那他岂不是面临以一敌十的局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