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是发热的原因,额头覆着一层细密的汗珠,散开的长发有几缕被浸湿,不安分地黏在他脸颊颈项间,惹厌得很,可他依旧像个瓷玉偶人,又僵又木。
十三眸光微闪,她伸出手指,轻轻点在寅初的眉心,凝神查探着。
湿寒闭遏,气机郁滞,血瘀之甚,寒凝内阻,是真的病得很重。
她叹了口气,
又不免松了口气。
还好,只是病了。
刚进来时,她先是闻到一股杂乱的阴息浊气,心弦立即被旋紧,等看见寅初的样子后,她险些以为自己又得去冥府要人了。
十三刚准备渡些灵力与他,余光一扫,发现跟进来的如意,她顿了下,开口嘱咐:“小丫头,莫要哭了,且去熬些米粥。”
如意怔怔地哽咽,“可是,哥他…”
“去吧,米粥软烂些才好。”十三的语气平静而笃定。
她这般不容置喙,倒叫如意安下心来,“嗯。”
看着人离去,合上房门,十三方才坐到床榻边,缓缓调度着灵力,为寅初疗愈。
……
昏昏沉沉,杳杳冥冥,似梦非梦,冰冷沉重的身子忽而流入一股暖意充盈,将那沉滞阻塞之处一点点疏通开来,寅初感到难以言喻地舒坦,畅快。
他以为自己正被旭日晒过的云毯裹着摇荡,软绵绵、轻飘飘,就连身上那股黏腻的湿寒感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清爽自在。
还有那阵阵熟悉的清冽气息,令他无比安心。
——抱歉,是我来迟了……
——无妨,你回来了就好……
即便是梦,若是她能回来,那也是个难得的好梦……
……
直到翌日清晨,寅初才有了苏醒的兆头。
恍惚间一丝温凉抚上额头,随后又滑向颈间,柔软舒适的抚慰,叫他忍不住伸手去捉对方,不想其离去。可对方似乎不这么想,只任他捉了那么一小会儿,就想要抽离。
两厢这么一挣扎,寅初便急得张开了眼,光亮渐入,一片模糊过后,是不似真实的倩影——神女侧坐,倾着身子,垂眸凝视着自己。
“醒了?”
几分空灵,几分清冷,是他思念成疾的声音,如此倒真将他唤醒了。
他望着她,目珠不错,瞳眸不移,“竟真的不是梦……”多日未开口,他的口齿都有些僵软。
十三眉头轻挑,“都日上三竿了,是梦也该醒了。”
说着,她将手抽出来,转而端起食盒里的清粥,搅动着,试探着温度,似乎觉得有些凉了,便将手心覆在碗盏边上,故技重施地加热。
粥是如意晨起时送来的,昨日寅初接受了灵力后睡得深沉,十三就让她先回了刘家。许是小丫头放心不下,一清早便又送来了熬得软烂的米粥。
此时的寅初彻底清明了,他撑着身子坐起来,四肢虽有些酸痛无力,但主导权却是归属自己的,他晓得定是她使了法子。
他的视线始终没离开十三,眼底的欣喜展露无遗,隐藏其中的,是无法倾吐情愫。
“何时回的?”
憋了半天就这么一句。
“巧了,在你将自己送去冥府报到前回来的。”她浅浅扬起唇角,风轻云淡的语气,连搅动羹匙的动作都那么平静。
寅初却从那对浅淡的金瞳里瞧出了凛意,他微微一滞,还未说什么,便听她接着道。
“乱葬岗收尸,暴雨里罚跪,你是觉得自己的命,又硬又长?”
不能说心虚胆怯,但寅初的确是脊背一紧,神色有些慌张,“我…事出有因,实在是…”
想要解释,可解释什么呢?他那个时候,的确是未顾及生死之事,且不说自虐式的罚跪,去战乱的前线收尸,便是无异于找死的行径,若非有天籁鸮相助,他怕是凶多吉少。
他那时,心中抱着侥幸,也抱着也许再也无法继续等她归来的遗憾。
即使还未同她明言,可自己有着那样的心思,却没能撑起与之相匹配的担当,如今面对她,自然心生惭愧。
“对不住,是我没思虑周全,叫你担忧了……”
十三看着他垂下的眼睑,薄薄的皮肉透出几条青紫脉络,瞳仁转动得有些不安,心中的那点恼意也化作叹息。
她已从如意的口中听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隐隐后怕,也很愧疚。
“是我回来迟了,说好要护你周全的。”却又一次食言……
寅初蓦地抬眼,见她脸上闪过不易察觉的懊恼,张了张口,“如是…”
十三没由他说下去,而是拿出个瓷瓶,在热好的粥碗里添了几滴荀兰甘露,随即舀了一勺米粥送到他嘴边,“既然你我两个皆是理亏的,那此事便莫要再纠结了,眼下你需得好生调养,早日恢复才是紧要事。”
寅初顺从地张嘴,吞入,软糯的米香夹杂着一丝花草馨香,入口淡淡地苦,下一刻却是绕齿回甘,也将他多日未进食的胃口打开了,没一会儿便解决了这碗粥。
暖意入腹,他觉得气力恢复了些,精神也充盈了些。
十三满意地收起碗盏,抬手自然地为他拭去嘴角的残留,安慰道:“你继母那里,无须担忧,我予如意一些补神的参草,她服食后应该就无碍了。至于…”她顿了下,看向他的双眼,平静而幽远,“生死一事,天之道,地知道,独独由不得众生自己,想来这道理,你比我通晓。”
寅初怔忡着,随即笑了下,那笑有些凄凄惨惨的味道。
的确,他自幼随无面清修,阅经万卷,佛道同习,老庄禅儒,来来回回研辩的不过一生一死,加之他生性淡薄,对这些,本不需花费多少精力,自然融通,自然体悟。
他以为自己是如此的。但见到了那一岗英灵亡魂,徘徊在残余着硝烟和执怨的死地,叫他如何都无法忘怀那瞬间的感触,那是人生而为人的渺小,己身为己的浅薄。
他诵经祷祝,是下意识所为,结束后,却也并未能获得解脱。
“我没能见到他…”
前言后语不相搭,叫十三听得有些疑惑,没理解他话中之意。
“我到了那乱葬坑冢,所见亡魂无数,却没能与合意相见,他似乎…不愿现身……”
寅初讲述了自己去乱葬岗一行的经历,十三这才晓得,为何他会沾染上那股阴浊却未见魂识受侵扰。
民间常说,枉死的冤魂无法被鬼差引渡,入不得轮回,只能被困死地。
这传言,对也不对。十三从黑白无常那听来的是,引渡之事,复杂得很,里头少不得业果因缘,罪愆报应。
生死皆有载录,鬼使引渡都会根据生死簿的横竖撇那去执行任务。除了一些意外状况,枉死的冤魂,执念冤仇颇深,障迷自性,困在某种场域里,很难看见引渡的鬼使。而若无特殊的调令,鬼使鬼差们并不会强行打破场域去引渡,会任亡魂游荡,直到他们突破了执念,或是被执念消磨殆尽。当然也有,择邪道而入的,那便是个人的缘法了。
寅初的超度,虽则简陋质朴,但能有暂时打破鬼蜮结界的效果,十三知道那是因为他本就是梵境而来,天生的佛身圣骨。
她看得出他的挣扎,他脸上的神情是从未出现过的,她眼中的他,逍遥自在,淡然情浅,自他口中,很少提及弟弟合意,若不是晓得合意是替他入伍,十三险些要忘记了这人的存在。
但此时,她能断定,合意的事,的确是在他心底种下了执念,但他并不大想面对。
“你以为他不愿现身见你,是在怨你?”
寅初无言,以沉默代答。
十三:“你从前,似乎很少提起他。”
寅初垂眸,过了半晌,才缓缓开口:“大约是性格使
然吧,我的话不多,合意他,更木讷一些。我同他相差五岁,又皆为男子,除了兄友弟恭,大抵也难言亲近……”
但其实,他同他,与其说亲近,不如说信赖。
他作为长兄,合意对他言听计从,似乎算不得什么特别。
也许因着继母余氏的关系,合意往往会给予他更多的护持,虽不能驳了母亲的面子,但私下里,他会尽可能地替他分担。
不知为何,对于合意的给予,他从来都是安然接受,没有心存感念,也不会有所亏欠,就只是接受,似乎只有接受,他们彼此才会自如。
征召令下来时,他清楚即使余氏不松口、即使县尉非要绑他一个卧病在床的走,那按照以往的例子,合意大概也会偷偷替他前去从军,而他似乎,还是会就此接受。
“你在生气?”十三微微侧首,她能察觉到他心中压抑着的恼怒。
被蓦然戳穿了心事,寅初的眼底闪过一丝慌乱,抿着唇,神色略显复杂。
没错,他的确是气,怒火不仅是因合意那般轻快决然地接下了诏令,更是因自己的莫名坦然。
他的愧疚从前都是对余氏而生,直到等来了合意阵亡的报信,他翻山越岭去乱葬地寻骨觅骸,这份愧疚才蔓延到合意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