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起的愧疚让他更加恼火自己,尤其是到最后,合意的魂魄都没有现身,他不晓得,那是不是也代表了,合意亦是怨的。
“他不见你自有他不见的理由,若真是在怨你,又怎会将尸骨予你带回来?他予你尸骨,不正是怕你心有执念?”
十三不认为寅初参不透这一点,但无奈他受困于心境,执念是多年积攒压抑而成,他从前不过是将它藏匿在暗处,不得意识,如今这一遭变故,却是将暗影劈开了,苗头一经探出,便疯长得一发不可收拾。
“亡者的确常有不甘,但多数情况,那些所谓的执念皆因生者而起……他既放下了,你又为何要紧抓着不放呢?”
她记得未了离去的那一幕,他虽有遗憾,却不畏死亡,反而是她……那时候,她对死亡和离别产生了难以形容的恐惧。
她后来琢磨着,那大抵是她作为生者的舍不得、放不下。
寅初靠在床边,咀嚼着她的话,久久未语。
第135章 哪儿都少不了祸害
“眼看要入冬月了,出来怎也不穿厚点?”
十三偎在摇椅上犯懒,听到动静,掀起一只眼皮,便瞧见寅初穿着单衣从屋里跑出来,无所顾忌地抻着手臂,顿时蹙眉沉颜。
有了某狐无微不至的照料(添料),寅初恢复得很快,虽不至身健神清地去讲学,但好歹不需要时时被搀扶着行动,气色也好看许多。唯有那具皮肉包裹着的枯槁,需得费些心思调养才好补回来了。
不轻不重的训斥,入耳却叫寅初露出一抹满足,闭目仰面,迎着日光,发出喟叹:“不碍事,整日躺着,骨头都软了,出来吹吹风,敲打敲打,好精神些,毕竟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好日子也没剩多少了。”
含笑的唇角看得十三莫名恼,“少说些欠揍的胡话!”乜了他一眼,随手将搭在摇椅上的绒毯丢了过去,“披上。”
简短,但不容置喙。
寅初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倒也顺从地将绒毯披在了身上,口中喃喃:“哎…是是是…可不敢不听话的……”
十三眯眼:“瞧你是恢复精神了,嘴巴便闲不住——”
哐哐哐——
大门突然被叩响,声音急促,透着浓烈的焦灼,也止住了院内的斗嘴。
十三和寅初遥相对视,从彼此眼中读到了些许诧异。
毕竟小破院极少有访客,来寻寅初闲谈论道的那些,通常会去水竹堂递拜帖,而时时登门的如意,从来都是推门直入,断不会这般见外。
狐狸嗅出了陌生的气息,朝寅初点点头,转而隐匿了身形。
寅初带着疑惑来到门口,将木门拉开道缝隙,看到外头站着的人,不由一愣,“王大娘,您这是?”
来人正是刘家的邻居,卖豆花的王婆子,平日里最好张家长李家短地搬弄流言,但为人却是个热心肠。
王婆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焦急地拉上寅初的手臂,“不好了初哥儿,你可得赶快回刘家一趟,晚了就要出人命了!”
这突如其来的报信,且不说内容真伪,但绝对足够冲击,听得寅初心头一惊,还未及反应,便被王婆子拽着出了门。
十三扫了眼掉在地上的绒毯,随后轻轻一纵,踏风跟了上去。
……
秋日爽朗,艳阳高照,而刘家老宅,此刻却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
慎县臭名昭著的纨绔子弟吴三少,晌午未过,便带着一帮手下和媒人,气势汹汹地闯入了刘宅,目的再明确不过——强纳刘如意。
于他而言,光天化日强抢民女算不得什么新鲜事儿了。
吴氏一族,一向同安侯交亲。在慎县的这一脉,若是拔树寻根,不过是宗族本家旁系分支上的一根小杈,岂料时运颇佳,累世三代富甲一方,在族内渐渐有了些话语权,近年来更是气焰高涨,颇为跋扈。
且说吴三系这一脉吴家长房嫡出的小少爷,不学无术但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被娇惯得像个恶霸,寻日里吃喝嫖赌、欺男霸女样样做绝,叫声纨绔流氓都算是褒义夸赞了。
今日在刘家闹的这一出,还需得从源头说起。
前些日子,如意去惊鸿阁送绣品时,不幸被吴三撞见。小丫头的如花俏颜让痞赖少爷一见倾心,自此便念念不忘。
他先是派人打探如意的家世,得知她是水竹堂刘寅初的幺妹,还有一位领着军衔的兄长刘合意,且是虞氏定下的女婿。
吴三听得直咂嘴,怎偏偏是这家的女儿?!病秧子他倒是不如何忌惮,但虞氏一族正得圣眷,不是好相与的。
他几经衡量,虽不甘心,也只得暂时扼住邪念。
不曾想,这竹篮打水未必成空,没多久前线便传来噩耗,刘家次子遭难。
这回吴三可彻底坐不住了,人家的儿子入土还没出头期,他就敢延请媒人上门提亲,如此灭德,自然被刘父拿着烧火棍将媒带礼囫囵着赶了出去。
事发时,寅初正去往乱葬之地为合意收尸,回来后又在雨中跪了三日直接晕厥,也就不知晓还有这档事。
然痞赖吴三怎会就此罢休,近日听闻寅初重病卧床,他便愈发无所顾忌,竟亲自带人上门,意图强娶如意。
眼下,刘家的院内,一片狼藉。
刘父被吴三的手下打伤在地,头破血流,鲜血顺着额角流入眼睛,触目骇人。
“爹!爹你怎么样?”如意跪在刘父身边,替他擦拭着伤口,无助啜泣。
几步之外,吴三趾高气扬地站在那,身边围着一群嚣张蛮横的随从和满脸堆笑的媒婆。
要说这痞赖少爷,可算是将‘相由心生’这个词发挥得淋漓尽致。
浑圆粗壮,满脸横肉,吊梢三角眼,红肿齄鼻头,乌紫的唇外挂着,短下颌,粗脖子,明明肤黑且黄,偏嗜好又粉又嫩的锦绸长袍。这便罢了,他还非得学人家俏公子敷面涂脂,弄得一张丑面青白盖黑黄,油污凝块,作怪得很。
只见他垂着眼,混浆浆的眼白裹着绿豆丁点儿大的瞳目,歪嘴叱骂:“叫声岳丈岳母是本少心情好,赏的脸面,奈何你们刘家是给脸不要脸,三番五次将本少的媒人拒之门外。怎么,乡间土狗穿了件衣裳就当自己是个人?”又闷又刺耳的声音在空旷的庭院中回响,带着狂妄的傲慢,“莫不是忘了你们从何而来?区区流民之女能入我吴家的门,做本少的妾,于你刘氏一族算得上是光耀门楣的喜事,如此不识抬举,啐呸!”
余氏的衣襟头面也被撕扯得凌乱,双眼通红地在一旁哭骂叫嚷,声声愤怒,句句绝望:“你这无耻之徒,简直没王法!我女儿是清清白白的好姑娘,岂能容你糟践!”
“清白?还没有本少想要却得不到的人,”吴三却不以为意,咧咧嘴,笑得阴冷歹毒,眼底满是轻蔑,“在这愼县谁人不忌惮我吴家势力?今日便告诉你,本少的话就是王法!”
说罢,他抬起粗黑的手,朝如意一指,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眼中闪烁着贪婪与兴奋,吩咐道:“去,给本少将姨娘带回府,今夜便是洞房花烛,秦晋之好!”
随着一声令下,提棍的随从如同饿虎扑食般向如意逼近,粗鲁地推开试图阻拦的余氏,毫不留情地将人甩出去,摔倒在地。
“畜生!你们这些杀千刀的畜生,合该要天打雷劈遭报应的!”奈何她的抗衡,只剩下走投无路的声嘶力竭。
“你们胆敢!”刘父不顾伤口,挣扎着起身,将女儿护在怀里,咬牙切齿,“你们、一群无耻之徒,宵小狗贼!”
吴三脸上的横肉抽搐着,绷出一道道沟壑,“再拦,就给我往死里打!”
几个家丁冲上前去,强行将如意从刘父身边拉走。
“放开我!我就算是死,也不会如你之意!”如意不顾一切地挣扎,想要摆脱桎梏,挂在腮边的泪痕,早不知叠了几重。
吴三露出一副令人作呕的奸笑,吊着尖哑嗓音口出调戏,“小美人儿,若是到夜里你这张小嘴还能这般硬,那便是本少无能了!哈哈哈——”
“你、
你无耻!”如意苍白着脸,怒视对方,然恐惧和绝望自心底攀升,叫她不由自主地发抖。
一旁收了丰厚酬金的媒人婆子全然不讲良心,扭着手帕,滑舌跳齿,两眼一翻就是说和,“哎哟小娘子,跟了我们吴三少爷,往后便是吃香的喝辣的,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啊,这愼县多少女儿家求不到的好去处,还说什么死不死的,呸呸呸!等过了今晚啊,保证叫你乐不思蜀!”
“哈哈哈——”
“是啊姨娘,你就从了我们三少吧——”
“咱少爷最会规训小娘了!”
吴三的人跟着发出阵阵令人作呕的浪声笑语。
……
寅初赶来时,就是这一幅脏污画面。
院内的二老凄惨绝望,而他的妹妹如意正被人拖拽出门,强行往花车轿子里塞,任凭她哭得梨花带雨,也挣脱不得。